……
季家船上,下层的水手接到上方“不顾一切前进!”的命令,都脸色惶然,有人在惊叫,“不,那会撞上的!”
“嚓。”一声锐响,那个尖叫的男子翻身仰倒落入大海,带起一蓬鲜红的水花。
惊叫和惶然之声猛然一停,换了恐惧的屏息。
甲板上有男子的声音冷冷传来,“再重复一次命令,最后一次,向前!目标唐家楼船的船身正中!有懈怠者立即就地格杀!懈怠者立即就地格杀!”
还有人在大呼,“舵已经转了,不向前划就会擦岸,一样会沉船!你们在船尾,撞上去还有机会逃生!现在不划现在就会死!不要自误!”
水手们渐渐安静下来,都咬牙低头,不再看前方。
划!
深海如渊,黑甲船似执刀的幽灵,一霎数里。
直冲楼船!
“咻!”
一线笔直灿亮的烟花,在夜幕上不祥地绽开。
……
楼船尾舵舱里,一直盯着那边动静,并转舵让船身不易让人察觉地慢慢转横的德高望重露出喜色,抓紧船舵,狠狠一扳。
整个楼船都因这强力扭转微微一荡,随即,船慢慢横了过来,由原先侧对季家战船,稍稍一让便有机会擦身而过的位置,转为整个船身中部横对季家利刃。
像一只慵懒的大猫,对着逼近的利刃展开肚皮。
……
与此同时更多人已经察觉,从楼船的各个方位向各处狂奔——奔向甲板,奔向喜堂,奔向尾舵,奔向机关总控室。
“快去禀报公子!快!”
“所有人散开!散开!抓住手边能抓住的一切东西!”
“船在打横!船在打横!为什么会这样!尾舵在干什么!去查看尾舵!”
“尾舵舱门为何不开!你们为什么在外面!掌舵人呢!”
“前舵开启!通知前舵开启!”
“机关总控打开!拍杆!撞角!炮筒!鹰弩全翼打开!两舷罟网打开!护甲推进!犁头镖准备!撩钩准备!勾镰准备!”
各种大喊发生在船上的各个角落。唐家属下的训练有素,在这无比紧张慌乱的时刻便显现出来,被人群堵住,立即就有轧轧声响,无数带着滑轮的缆绳出现在楼船半空,这些报讯和指挥者只需要抓住合适的滑轮便能迅速到达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他们在滑轮上滑过的姿态轻盈又迅速,以至于甲板上的客人们以为这是婚宴的杂技表演而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第一个通过滑轮直接从桅杆滑到三层的男子,刚刚站定要说话,忽然站在三楼楼梯口的男子,淡淡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张稚嫩的眼熟的脸,眼神却如初冬遥远的寒山上那一层历春不化的雪。
那唐家护卫一惊,随即认出是谁,正心中一喜想要劳驾让路,那男子忽然一抬手。
然后缆绳就断了。
他连着滑轮一起坠下。
坠下的瞬间,他看见喜堂里,一声高喊“拜天地。”
看见前方,黑甲战船白亮的船头刃尖已经到了船前。
听见楼船发出一声不祥的轧轧巨响。
心里发出一声大喊:“来了!”
……
林飞白往舷梯上奔,眼看要到喜堂。船身忽然一震,与此同时他听见一声女子惊呼。
头一抬,却是二层甲板侧边走廊上一个原本大概站那儿看景的女子,因为这一颤,站立不稳,眼看便要落入海中。
她旁边有个女子,惊声尖叫周姐姐!却不知道去伸手拉她。
他不得不上前,伸手一抄,将人抄住。
那女子死里逃生,愕然睁大眼睛,看见迎面一张英挺峻刻的脸,不禁一怔。
林飞白把人放好,转身就走,连那女子的道谢都没理会。
但他走了没两步,便停住脚步。
与此同时,莫云绢再次发出一声惊怖欲绝的尖叫。
这声尖叫,淹没在底下无数发现情况不对而发出的狂喊中。
林飞白的瞳孔,在近乎无限地放大。
深黑瞳孔里,一艘扬满黑色风帆的巨船穿透这夜微起的雾气,挺着雪亮锋利的船头,携着满身恶狠狠的杀气,向着唐家楼船,狂飙撞来。
……
喜堂里一片喜庆喧闹,掩住了下方各种惊惶和嘈杂。
但船在打横,大家都感觉得到。
文臻心中发紧,心想发生什么了?终于来了吗?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喜堂之上,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
然而她忽然听见唐羡之的声音,“阿臻,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希望你站在这里。”
她抬头,牵着彩球站在她身边的唐羡之,依旧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他眼神里似有很多言语,可她无心去读。
她没动,因为也动不了,唐羡之宽大袖子下,她的手腕被那一截红绸看似轻柔实则紧紧地缠住。
船在动荡,隐约能听见底下的欢呼转成了惊呼。
喜堂里的人也出现了骚动,有人奔了下去,但更多的人奔了上来。
文臻隐约听见林飞白的大吼,“抓住!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忽然她感应到什么,下意识回首。
满堂纷乱里,有一人静静上前,那人看上去是司空凡,年轻稚嫩,但只要接触到那双眼睛,所有人便会忘记一切。
她怔住,似乎也要忘记一切。
红烛噼啪一响。
底下惊呼声忽然如潮水爆涌。
司仪的声音拉长得近乎颤音,“一拜天地——”那人轻轻巧巧走上前来。
耳边唐羡之似乎不出所料地轻笑一声,低低道:“别怕。”
“轰——”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文臻的腰才弯下来一半,就听见一声巨响,宛如雷霆打在耳畔,震得脑浆都似在动荡,一阵嗡嗡嗡里,便感觉到脚下动荡,咔嚓一声裂响,简直像天地都被劈裂了。
然后便是几乎可以冲上天的尖叫。
红烛倾倒,桌子断裂,屏风哗啦啦一片一片地倒,露出喜堂后面对着的一排舷窗,然后她就看见乌黑的大船已经黑天一样撞到眼前,整个视野都被那雪亮的刀刃一样的船头填满。
天啊。
燕绥那个疯子!
知道他要阻止拜堂,但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以这样的方式阻止拜堂!
他竟然用战船撞断了唐家的大船!
凡人真的摸不着神经病的脑回路吗!
文臻觉得自己也要疯了,船断了,船上那上百百姓宾客怎么办?这些人是她邀请来的,如果就这样葬身大海,她以后要怎么面对这些人的亲人!
她下意识的大喊还没有出口,便觉得体内似乎也崩地一声巨震。
那一根因为被刺将碎未碎的针,竟然因为这一刻的巨大撞击,碎了。
真是碎得不是时候!
她咬牙,忍住了一口将要冲喉而出的鲜血。
此时四面摇动,八方惊叫,唯独喜堂里还算安静。唐羡之紧紧扶住她,低头看她的脸色,在这样的时刻里,他竟然能发现文臻的不对劲,满目焦灼。
“阿臻!阿臻!”
一双手忽然伸了过来,将他一拂,一人笑道:“蛋糕儿,天摇地动,满堂宾客,正宜拜堂,怎么样,咱们拜一个?”
哪怕就在这海浪啸聚,大喊如潮的时刻,文臻也能清晰的辨认出,是燕绥的声音。
但此刻听出燕绥的声音没能给她带来任何的喜悦,不等唐羡之出手,她先狠狠向后一退。
她手腕上还系着红绸,这一退,固然让开了燕绥,也将唐羡之带到燕绥面前。
唐羡之原本是站立不动,他和文臻之间有银蚕丝捆着,燕绥是分不开的。
但既然人到了面前,他也不客气,手掌一探间已经多了一杆玉笛,笛尖起凄厉之音,直点燕绥手腕。
燕绥滴溜溜一转,已经脱离了他的攻击,但这么一转,便自然离开了两人的范围。
他刚刚退后一步,也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忽然室内横板一阵转动,咔咔连响里,他面前就多了一道墙壁。
东摇西晃里,那些转动之声不绝,板壁在不断重组,叠合,拼凑……喜堂里的人有人留在原地,有人落下,文臻天旋地转间,感觉到底下在渐渐崩裂,虽然那黑甲船头利刃剖竹一般前进,却在抵达喜堂前方之后便无法寸进,但这已经导致楼船三层以下都被剖开,甲板崩裂成两段。
文臻只觉得脚下一震,随即急速下落,但下落过程中唐羡之一把抱住了她,同时紧紧抓住了身边一个突然弹出来的把手。
下落过程中,文臻还是听见那不绝的咔咔之声,似乎有什么机关在一直启动,但她无法睁开眼睛。
下落的时辰很短,于文臻却觉得无比漫长,五脏六腑像被颠过来一般难受,她又喷出一口鲜血,这回换她喷在了唐羡之的衣襟上。
唐羡之没有让,将她抱得更紧,文臻听见他的低喃一遍遍响在耳边,“别怕别怕,信我,阿臻你信我——”这声音听在耳边轰然只能仰望天空不断旋转盖下的文臻耳中,便像从天外飞至,将她的心和魂都拉回了原地。
她贴着他心口,听着那一声声心跳急而重,听着他一遍遍絮絮呢喃,不知怎的有些心酸,然而此刻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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