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听到这里,停下了脚步,道,“汝有何法?”
那小童“哒哒”地跑上前去,“要进建初寺嘛,那也不难…”说着,他那大眼睛一弯,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指向自己,“那信物我刚好就有!郎君何不与我一同前去呢?这般,岂不是既不用冒险,又得之礼遇?!”
那少年的作态,原是眼高于顶,可现下他略一歪头,面上虽别无表情,点漆般的两只乌珠里却露出些嘲讽的神色。只听他冷声讥道,“世家子弟,便是如此惜身惜命?为苟活,宁可呼一白身为‘表兄’?怕遭劫,又宁可与一白身同行?”
须知现今世家大族横行,平民百姓阿谀奉承还来不及,谁料这小郎君不出口则已,一出口便如此不留情面。
那小童错愕一下,却也不恼。小小的人儿拧起了一双突兀的粗眉,童音正色道,“郎君此言差矣。君子行大事而忘命,若今日折损于小人之手,无益于自身,也无益于家国。”
他顿了顿,接着道,“再,昔年魏武帝曾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可见寒门陋巷、下层贱籍亦多贤才。令宣真心敬佩君之才干义气。令宣家中,无兄无弟。若郎君真能为兄,令宣可是巴不得哩!”
那自称“令宣”的小童本是一口京洛正音,等到了末尾,许是心急之故,连软侬的吴语都冒出来了。
那少年听后,神色略有缓和,口中仍旧嗤道,“巧言令色!”
... ...
令宣的话,慷慨激昂,却也是半真半假。
年幼的世家子孤身一人,可不正是别人眼中的肥羊?若非偶遇这少年相救,他怕是再难见到自己的双亲。这少年性情冷淡,却也不是全然不顾道义。若能得他相助,他便可以平安进入建初寺,与家人团聚。
只是不想,他连阿父平日命他背得诗文都拿出来了,竟没打动那少年分毫。
令宣望着那少年前行的背影,心中还在泄气,却见那渐行渐远的少年忽地停了脚步,回身侧头道,“外面大道难行,此行循里巷小路。若想一同前往,还不速速跟上?!”
令宣立刻弯了眼睛,他忙点了点头,道,“这就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章正式开始连载啦~
☆、第 2 章
两人一前一后,在小巷中穿梭。
那少年艺高胆大,路遇死角围墙,他便挟着令宣越墙而行。
令宣新奇极了。他出身尊贵,从小便被周围人捧在手心。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如此随意地挟抱过,更莫说那少年带着他在墙头忽上忽下、窜来窜去了。
几个起落后,眼见着佛寺就在眼前,令宣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对那少年笑道,“还未问过郎君高姓大名?也不知郎君家住何处?”
那少年一开始权做不理会,后来被缠得烦了,便随口道,“山野粗人,名姓不足挂齿。”
令宣却是人小鬼大,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慢悠悠地摇了摇,“我听郎君说话,虽是南音,声却不纯,口气之中不乏洛声。且郎君既已知我能作洛声,自己依旧以吴语作答。所以我想...郎君定是不想让人知道,你家中其实是北人南渡?!”
说完,他狡黠一笑,透出一股机灵劲儿,“郎君,我说得对否?”
那少年冷冷扫了他一眼,却不做声了。
令宣拍手笑道,“既是如此,那便是我说中了!”他想了想,又好奇道,“可郎君举止,又不似修佛之人,只不知郎君今日要去建初寺做什么呢?”
就在这一刹那,少年脸上的阴霾瞬间集聚。那阴云明明浓得化不开、藏不住,可他将脸一侧,却向令宣弯唇露出个笑来,“汝怎知吾不修佛?!”
一开口,便是最为地道的洛声。
那少年眉眼上挑,容貌本就万里挑一,此刻一笑,脸上的郁色冲淡,散朗如一阵清风穿林而过。
令宣呆呆地望了望他,忽地拉住他的衣袖,“郎君,你笑起来...真是好看!”
一语出口,那少年周身立时凉了几个度。当今天下人人皆好美姿容,这少年偏偏最恨旁人拿他的容貌做文章。适才那惯偷正是触了他这逆鳞,因而被他重重下手,毫不留情。此刻令宣也这般说,纵使对方只是一名十岁的孩童,他亦是面上作色。
他方要甩开自己被拉扯的衣袖,却又听令宣叹道,“郎君一笑,模样与我阿父好生相像!”
那少年一怔,又见身边的小童满脸失落,鼓囊道,“唉...若是阿父的身体能有郎君一半健朗,我便也知足了...”
“你阿父...病了?”那少年微微皱起眉头,眼睛看着前方的佛寺,道。
令宣皱了皱鼻子,口气不满,“已经病了好久了...这才刚有些起色,他便拉着阿母,坚持要到建初寺听那竺和尚讲佛...”
“既如此,你不在寺中陪你的阿父阿母,缘何只身偷跑出来?”那少年的声音似是又冷肃了些。
“我不是偷跑出来的!城里人都说,要是能从头到尾陪着那佛像走一遭建康,家人这一年就能顺遂安康!”说到这里,他亮亮的眸子暗了下去,“可是...”
“怪力神鬼,荒谬至极!”那少年当即打断道,“若是今日被那贼人掳去,莫说今年,便是余生,你阿父阿母如何得来顺遂安康?!”
令宣垂下头去,“唉...我知道错啦!今日幸而得遇郎君,不然令宣一条小命不保。”
那少年“哼”了一声,再要迈步,却听身旁那小童问道,“那郎君呢?你的阿父阿母,还都好吗?”
那少年停顿一下,眼中的光芒一闪而逝,少倾,忽道,“你不是问我来建初寺做什么...”
他反手用力,捏了捏那缞麻衣的袖口,“我来此,是为祭奠先君。”
... ...
建初寺外围,早有重兵把守。
他们的脚程很快,一路竟把佛像巡游队伍远远甩在了身后。那令宣果真出身不凡,他一个小童对着那守门的卫兵出示了个什么物件,那卫兵即刻毕恭毕敬,两人轻轻松松地就进了那严防死守的寺门。
不愧是江左第一大寺,又逢佛教第一大节,建初寺内香火之鼎盛,令人咋舌。
一入其中,便有阵阵香烟弥漫、缭绕,直直扑面而来。
那少年厌恶地捂了捂口鼻,却听令宣脆声一笑,“郎君不惯闻香烛之气否?”
那少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再不理他,而是留心观察起寺内的情况来。
佛像未至,浴佛典礼尚未开始,然各世家大族已在开阔的前殿两侧搭好了各色帐幔。
令宣忽而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指着前方一个宽敞的青色帷幔,喜道,“郎君,那便是我家的帐子!”
他喜滋滋道,“浴佛礼还未开始,不如你和我一道,先过去见见我的阿父阿母?郎君人品风采,我阿父一定十分喜欢你;郎君助我良多,我阿母一定会重金酬谢你的。”
那少年闻言,脸色一变,忽地将衣袖从他手中褪出,冷声讽道,“助你是我本心,非为赏识财帛。”
“郎君,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令宣见他不高兴了,忙摇头解释道。
那少年却丝毫不想与他和解,“既已寻到你家帐幔,自去即可。”
言罢,他转身即走,一抹白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转角的人群中。
... ...
这人的性子,好像建康外的石头城,又倔又硬!
令宣朝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转身便往自家的帐幔而去。
帐幔虽已支起,内中坐人却是稀稀拉拉。那守帐的两名仆役甫一见他,便是又惊又喜,“县主,你可平安回来了!”
原来这做男装小童打扮的,不仅是位小娘子,更是位王室的县主!
另一名仆役诧异地向她身后望去,道,“县主怎么是孤身一人,云娘她们呢?”
令宣甜甜一笑,避开了追问,这回她没有刻意压低声线,“阿父阿母呢?”
“郎君和郡主都还在后院的客房歇息,等一会儿典礼时分才能过来...哎,县主,你又要去哪儿?!”
令宣挥了挥手,声随人走,远远传来,“我去后院寻他们!”
... ...
这个建初寺,她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阿父出身不凡,兼之声名在外,生平最喜结交朋友,这建初寺里的竺和尚便是他的一位老友。一年到头,他们两人总是要论几回禅,谈几回玄,弈几回棋的。而她是阿父唯一的孩子,自然也常随阿父,一道来这寺中。
竺和尚知道阿父体弱喜静,便给他们专门安排了一处挨近竹林的幽静客院,因此每次来,他们家都会安置在那同一处。
刚绕到后院,令宣放眼一瞧,便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两人才刚分开,她便在后院又见到他了。
建初寺很大,不熟悉的人头一回来,往往会走错路。那少年想要祭祀亡父,那么要去的地方,势必就是前院偏殿的佛牌祭拜之所;而后院因着安静,多是世家大族、达官贵人休息的地方。
令宣刚想喊那少年,为他指路,再一想起方才临别时他硬邦邦的态度,她便不满地嘟起了唇。她这边还在犹豫,却见那少年向着一名比丘打听了什么,随后,他竟一径往西侧的一趟厢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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