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斑鸠寺回槐树里,可以经过桓府的门前。
来之时,我一度怕自己忍不住分神,绕了个道,避开桓府。
但如今回程,我望着桓府的方向,最终,还是赶着马车往那边而去。
还未到戌时,桓府门前已经点亮了灯。
但在往日,这般时分,桓府的仆人们都已经入宅落锁,门前不会有什么人。而今日却是不同,我看着侧门洞开着,有人走进走出,门前还有几个人在扎堆说着话。
我装作是个送水的,驾着马车,慢慢悠悠地从他们面前的不远处经过,只听他们说话的声音传入耳中。
“……公子也是,不是都找到尸首了么?怎么还找?”
“他不信有甚办法?连长公主劝的话都不听。”
“唉,公子总是这般任性……”
马车上走过去,未几,那些人的话语声渐渐听不清。
我坐在车上,却怔忡不已,望着天边一抹即将消失的彤云发呆。
——等我回来……
耳边似乎又徘徊着那个声音。
眼眶倏而又在发涩,颊上倏而凉凉的。
我伸手摸一摸,是一片温热的水迹。
第119章 约定(上)
戌时之前, 我赶着牛车,回到了槐树里。
老张正在门前张望, 看到我回来, 又是欣喜又是惊讶。
“女君, 这是……”他看着我那马车, 有些不解。
“此乃我随行之物。”我简单道, “老张,这马车今夜可停在院中么?”
老张道:“女君总这般见外,有甚不可。”说罢,他过来替我把马车牵住,从另一边的侧门将马车赶入院中。
我和老张一起,将那车驾从马背上拆下来。那水桶虽封闭着, 却重得很, 摇晃时有硬物碰撞的声音。老张不是糊涂人,自然知道这水桶里有名堂。但他没有多问, 牵着马去马厩里喂食,又对我道:“我做好了饭食,就在堂上,女君奔波了一日定是饿了,早早去用才是。”
我也不多客气, 应下来, 往堂上而去。
老张做得饭食着实不错, 味道甚好。
我也的确是饿了, 低头吃起来。不知为何, 若在平日,我又饿又馋的时候,应当会全然不在乎文雅,狼吞虎咽一番再说。但今日,即便这吃食甚合胃口,我也觉得味同嚼蜡,只麻木地吞着。
脑海中转着的,仍是公子。
他期许的样子,微笑的样子,恼怒的样子,难过的样子……
他并不相信我已经死了。我曾安慰自己,我不过是公子的一个侍婢,他那样的人,很快就会得到一个新的及时补上,或许现在,就已经有新人住到了我的房里。
可是,那与我和公子又有什么关系?心里一个声音道。
他现在的难过、愤怒都是因为我。
他真诚地为我牵挂着。
而我却如此自私,视而不见,连一个解释都不愿给。
“女君,”老张似发现了我的异样,道,“这饭食可是不合胃口?”
我看着他,没有答话,少顷,却道:“老张,我那马匹和车驾,今夜劳你照料一二。”
老张似听出了端倪,有些讶色。
“女君,你……”
“我今夜还须出去一趟,”我知道自己不可逃避,深吸口气,道,“不过不会太久,去去就回。”
夜里,将近子时的时候,老张找来了一身玄色的厚袍交给我。
“女君。”他叹口气,仍有些不放心之死,对我道,“女君若有事,可托付与我,不必亲身出去。”
我摇头:“此事只可由我亲自去办。”
老张没有多言,只得点了点头,由我去。
那外袍身量颇长,相爱是吕稷的。不过它甚是暖和,走出外面,一阵风迎面而来,我并非感觉到冷。
我告别了老张,开了院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雒阳的各处街道,到了夜里便寂静无人,只偶尔有京兆府巡逻的军士走过。
我沿着墙根,往桓府的方向疾行。
槐树里距离桓府并不算十分远,步行将近半个时辰之后,我已经走到了桓府面前那熟悉的街道。我寻着平日里翻墙的地方,爬上墙头,轻轻一跃,双脚落地。
这里正是桓府的后园,昨日公子与我说话的地方。
我望了望四周,只觉心头跳得飞快。说实话,这并非我第一次在深夜出没,但这绝对是我最没有底的一次。
从后园往公子的宅院,路途并不远,转过几处回廊就到了。
这条路我也在夜里走过许多次,知道这个时候,不会有什么不去歇息的闲人。我正顺着回廊前行,突然,前方传来些动静,似乎还有灯笼的光照。我瞅了瞅四周,忙躲到回廊旁边的一丛茶树后面。
未几,几个人走过来,我借着灯笼的光照瞥去,不禁愣了愣。
是沈冲。
他显然是要留宿在桓府之中,这个方向,当是去他平日留宿时住的那处院子。沈冲眉间神色沉沉,而旁边跟着的,却是桓攸。
二人一路说着话过来,借着树枝的缝隙,我看到桓攸一边摇头一边道:“元初真是被家中惯坏了,竟这般执拗。”
沈冲忽而道:“表兄亦以为,那尸首就是霓生?”
桓攸讶然,道:“那还有假?那尸首上的衣裳,连元初身旁的青玄都看过了,说那的确是云霓生的衣裳。”
沈冲没说话。
桓攸拍拍他的肩头,道:“我知你也受了那侍婢照顾,自是有些难舍,不过母亲一向跟信任你,元初那边,还须你多加开导开导。”
沈冲似在沉默,少顷,叹口气,答道:“这我知晓。”
桓攸声音宽慰,又与他继续交谈着,往回廊的那头走去。
待得无人了,我从藏身之处出来。
长公主倒是会装,我心想,竟然连沈冲都请了来;
我不多逗留,继续前行。顺着回廊,没多久,拐到了侍卫们的住所。
不出我所料,这里也有人彻夜未眠。我从一处窗口翻进室内时,榻上的人即刻起身,低声问,“谁?”
“我。”我答道,扯下面上的玄巾,走到阿洪的面前。
灯火倏而点起,阿洪将它拿在手里,瞪着我,憔悴的脸上目光不定。
“你……你来做甚?”他问。
“自是给你来送解药。”我也看着他,神色轻松。
第120章 约定(下)
说罢, 我伸出手来,张开, 一颗药丸静静躺在手心里。
阿洪目光一亮,正要伸手去拿,我却将药丸收回。
“这般着急做甚。”我说,“我有事要问你,你须得如实答来。”
阿洪只得收回手,道:“何事?”
我问:“便是回府之后的事、做了甚,与人说了甚, 全都告诉我。”
阿洪道:“我也不曾说了甚做了甚,我昨日和陈定回府之后即向徐内官覆命, 他未多言,只让我等严守此事, 不得说出去。到了昨日夜里,长公主和公子从宫中回来,公子发现你不见了, 就到处去寻你, 闹了一整宿。”
“闹?”我冷笑,道, “长公主既然要做成我出逃的模样, 莫非不曾让张内官将我的物什清理干净?”
“清理了。”阿洪道,“张内官将你的细软都清理了干净, 连你的契书都不见了, 可公子还是不信, 说此事疑点颇多,必有蹊跷,还去报知了京兆府,让他们一道派人去寻。”
我听着这些话,心中莫名的有些宽慰。
这些年我对公子使的诈也不能全然算坑人,至少公子被我练就了一身防骗的本事,寻常的把戏在他眼前已经没有了用处。
“长公主也由着他去寻?”我问。
“长公主没有阻拦。”阿洪道,“还派人帮公子一道寻找,直到今日午后,他们在城外的捞尸人那里寻到了你的尸首。”他说着,忍不住看着我,“那尸首莫非是你亲手……”
“我又不是长公主,伤天害理之事还做不来。”我冷冷打断。
阿洪面色讪讪,不出声。
“找到了尸首,然后呢?”我继续问。
“公子得知之后,即刻去看。众人都说那尸首就是你不假,定然是你偷跑时不慎落水溺死了,但公子仍是不信,一言不发地回了府,面色吓人。长公主去劝他,他便与长公主吵了起来。”
“吵了起来?”我问,“吵了甚?”
阿洪摇头:“这我就不知晓了,张内官将所有人都摒退下去,无人听得到。”说罢,他露出可怜的神色,“霓生,我说的都是实话,若有半句虚言,我……我天打雷劈!”
我对他赌咒发誓不感兴趣,道:“那表公子怎又来了府中?”
“是大公子请过来的。”阿洪道,“长公主被公子气了一场,主公怒极,要将公子关起来。大公子想两头劝一劝,便让表公子去劝公子。”
我了然,看看阿洪,知道从他口中也问不出再多的东西来,将药丸递给他。
阿洪连忙接过,正要吞下,我说:“慢着。”
他定住。
“这药虽给了你,不过你须知晓我的本事。我从前即可为公子挡灾,还能算得天机,乃是我身有异术。”我说,“这解药乃是压制之物,服下之后,你自是无事。不过你我之事,只有你我知晓,若旁人听到半点风声,我可在千里之外做法,催动那毒物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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