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得是照儿。
张眉寿脚下微微一滞,眼眶竟陡然有几分酸涩。
倒不是为了那些劳什子煎熬苦难……
毕竟都过去了。
时过境迁,自与他坦诚谈过那一场,哭过那一场之后,如今最常出现在她心间的,却是那个从白白胖胖、极喜人的团子模样,一点点长大,一点点与她疏离,与她争吵冷战过无数次,最终叫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孩子——
若还能遇着他,她定要……定要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上几巴掌,解一解气才好。
不,几巴掌断然不够,至少要打开花儿才行。
……实则,为人母,她过于强硬,也有许多不对的地方。
那时祝又樘走了,她惶恐极了,将全部的不安皆压在了他身上——她一直觉得,既是生在帝王家,便有责任在,许多事情哪怕不喜欢,也由不得他。
她不想见他父皇的心血毁在他手中,不敢面对御史大臣们的不满。
偏生他又是那般忤逆的性子。
她想打他一顿,却也像再像他小时候那样,抱一抱他……
可……她要去哪里才能再见着他?
她重活这一回,父母好友俱在,可这世间,唯独再也找不到她的孩子了。
第392章 愿任打任骂
前世争吵对峙时,所说出的“母子情义断,生生世世永不相见”……竟一语成谶了。
张眉寿忍住自内心涌起的悲沉,快走几步,欲驱散这阴霾。
而此时,她怀中抱着的梅花枝,忽然掉了一支在脚下。
“……”
她下意识地止步,刚要弯下身,却见身边的少年快她一步,将那梅花枝捡了起来。
“我既在,使唤我便是了。”
他将花枝重新放回到她身前,声音格外温柔,且透着仿佛历来如此的亲近。
而一双眼睛里,亦有别样的情绪在。
四目相对间,二人皆意识到……此时,他们有着同样的心事。
这世间,唯有他们能够相互感同身受的心事。
所以,他这般尽心教导爱护鹤龄延龄两个……是否有意弥补在照儿身上落下的缺憾?
张眉寿有些失神地想。
“使唤二字……哪里能用到你身上来。”
好一会儿,她才岔开话题一般,随口说道。
说着,继续往前走去。
祝又樘却追上两步,极自然地取过她手中的灯笼,笑着说道:“怎么用不得?是我眼色欠佳,竟叫你一手抱梅,一手提灯——说了这半天,才发觉自己两手空空。我若是去做下人,怕不是要每日都被罚被骂?”
张眉寿听得抿嘴片刻后,到底是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你若是去做下人,这世上怕是没有人敢做主子了。”她的心情莫名就开朗了许多。
“岂会。”少年虽是在笑,语气里却透着认真:“日后你若有使唤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若想打想骂,只要无人瞧见,也皆随你意。”
怕是被人瞧见了,给她再惹来麻烦,若不然,不加这一句也是可行的。
张眉寿唇边笑意微滞。
这莫不是看清了她想打想骂,却又碍于对他的敬畏,只能死死憋着的心思?
她没说话,只往前走。
祝又樘见状,又道:“你若不信,我且拟一份密诏,以作保证,可好?”
见他如此坚持,仿佛透着罕见的孩子气,张眉寿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好端端地,她打他作何?
她知道,他是瞧见她方才心情消沉,有意逗她开心。
这份心思,她且是看得清楚的。
“打你骂你倒不必了。”
张眉寿顿了顿,又补道:“但……多谢你。”
祝又樘愣了愣,旋即摇头:“……”
他想说,分内之事,却又觉得有些逾越,太看得起自己。
于是竟是什么也没说。
但听她以这般语气道谢,似将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又觉得二人之间委实默契,这种默契……让他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般,竟是前所未有的充实,欢喜。
夜色朦胧中,少年好看的嘴角动了动,似想露出笑意,却又忍住,可要忍住,偏又不可自抑地要溢出来。
张眉寿不自觉地抱紧了怀中花枝。
跟在不远处的阿荔,只觉得自己要窒息昏厥了。
“看到了吗?”
她激动地看向身侧的清羽。
朱公子竟然主动替姑娘提灯了!
清羽:“……”
看到了!
但他宁可没有看到!
殿下这伏低做小的做派,究竟是从哪里偷学来的啊!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许久了——而在此时,这种困惑更是达到了巅峰。
可……他现在竟有了一个更深更可怕的困惑。
那就是——看着殿下为张姑娘提灯,他为何感受不到一丝违和感?
仿佛,就该如此?
呵呵,他大约是终于被殿下逼疯了吧?
……
同一刻,定国公府内,季大夫正在院中来回踱步。
真是奇怪……除了晌午那一趟之后,姑奶奶竟再也不曾着人来请过他!
倒不是他盼着表姑娘体内的生息蛊频繁发作,而是这着实有些不大寻常。
生息蛊在体内,一日之内,少说也要发作两至三次才对——
他原本猜测,兴许是他开的药过于管用。
可着药童打听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开的药,姑奶奶压根儿没给表姑娘喝!
这算怎么回事?
莫非是嫌弃他没用,对于表姑娘的病症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竟想要另请高明不成?
自打从进了定国公府以来,季大夫头一次感受到了何为危机感。
他本还想找二姑娘出面,见一见张姑娘,可因二姑娘回府之后,天色已晚,他也实在不宜打扰——
毕竟不想连最后一丝清誉和形象也就此葬送。
于是,只能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了。
季大夫满心困惑焦急,又是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徐氏院子里的丫鬟找了过来。
“季大夫,姑奶奶请您过去一趟,再替表姑娘诊看一番。”
季大夫立即来了精神。
还好还好,饭碗还在!
可表姑娘怕是又要遭罪了。
哎,人心便是如此复杂——季大夫边收拾药箱,边在心中感慨道。
可待进了徐氏院中,季大夫脸上的神情却倏然凝滞。
本以为最先听到的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孩子哭声,可为何竟这般安静?
莫非……表姑娘年纪太小,身子骨太弱,竟是——
不对,丫鬟们还在廊下有说有笑呢!
季大夫心中不解,加快脚步走进了堂中。
“姑奶奶,季大夫来了。”丫鬟走进里间禀道。
徐氏应了一声,抱着女儿走了出来。
一身水粉衣裙的女童靠在母亲怀里,手中抓着一只拨浪鼓,正奶声奶气地喊着“母亲”,笑嘻嘻地撒着娇。
季大夫愣了愣。
这看着……似乎并无异样。
那姑奶奶请他过来是为了——
“婧儿如今精神也好,也不曾无故哭闹过了,所以想请季大夫再帮她瞧一瞧,病症可是消了。”徐氏语气带笑,是近日来少见的轻松。
季大夫闻言忙问:“姑奶奶之意是,自昨日起,表姑娘便不曾哭闹过?且精神极好?”
徐氏点头,抱着婧儿在椅上坐了下来。
季大夫惊异不已。
这年头,难不成就连蛊虫都开始偷懒,不好好干活了?
可他心中却更倾向于另外一个可能——
怀着印证的心态,季大夫上了前去。
他借着替婧儿诊脉的间隙,细细地看了她的右手虎口处。
“……”
季大夫心中大惊,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第393章 迷茫的季大夫
这……
表姑娘身上的生息蛊,竟然已经解了!
怪不得精神如此之好!
可是……这怎么可能?!
解蛊之人是谁?
季大夫神情震动,几近要失态。
徐氏看在眼中,脸上原本轻松的神色顿时一扫而光,紧张地问道:“季大夫……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季大夫回过神来,敛起神情,摇了摇头。
“并无不妥,表姑娘如今已无大碍。”他语气尽量平静,又笑了笑:“姑奶奶大可放心了。”
徐氏这才松了口气。
既是如此,那季大夫方才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是为哪般?
婉兮说得倒是没错——季大夫最近,似乎总有些古怪。
想到这里,徐氏再看向满脸倦容,发髻梳得都不如以往来得体面的季大夫,眼中不免带上了几分探究。
季大夫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道:“表姑娘如今只需待伤口脱痂之后,按时涂抹药膏便可。只是须得留意,不可让她抓挠。”
徐氏点着头。
“有劳季大夫了。”
她正准备要吩咐丫鬟,将人送出去时,却听季大夫开口问道:“昨日表姑娘哭闹不止,显是身体抱恙,不知是何时止了哭闹?”
“自季大夫走后,她睡下之后,便不曾再哭闹过。”徐氏说道:“……想是去大永昌寺拜了一拜,得了佛祖菩萨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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