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将士纷纷后退,中间让出一人宽的道路来,姜舒按剑紧随其后,于是紫衣天使这一路走来,倒像是被夹道相迎,来主持公道的一般。
萧阮好耐心地等人走到跟前来,等他施施然行完礼,开口问道:“宋王可听全了?”
萧阮点点头。
“那宋王可有话说?”
“我无话可说。”萧阮淡淡地说。
江淮军上下大怒,紫衣天使是大喜,姜舒心里却莫名生出一种不祥之感:他是跟着安业见过萧阮的,不止一次。这人虽然高高在上,并不容易亲近,但是你要说他是个蠢货——就是死了的安业也不会同意。
可是他明明说的是“我无话可说”——难道他当真没有后手?
紫衣天使喜孜孜道:“殿下可知道杀人偿命?”
萧阮颔首道:“知。”
“既然殿下无话可说,那么奴婢将姜主簿所诉情状转述与陛下,请陛下裁决——殿下可有异议?”
萧阮沉默了片刻,忽道:“王娘子所呈证据,天使不带回去给陛下过目么?”
紫衣天使:……
紫衣天使干咳了一声,他还没见过这么急于找死的人呢,连证据都自己准备好了。忙道:“正有此意,还请殿下——”
萧阮手一提,一抖,露出字的影来。多少人伸长脖子削尖了脑袋往这边看——其实大多数将士并不识字。但是姜舒出身名门,自然是识的;便不识字,帛卷上斗大的玺印也是清清楚楚,如炽火烈焰。
一瞬间,就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下,那寒意却是森森地从脚底卷上来:完了。他想。
他第一次清楚地看见死亡的獠牙。
他早该想到!
他眼前全是黑的。
他该抓住王家那个丫头,该死的,他该杀了她,放了她的血,一刀一刀地……剐了她。他怎么就没想到多看一眼。不对,理智清楚而又□□地告诉他,他们是有备而来,即便他处处留意,恐怕也免不了、免不了……
夺路而逃?别开玩笑了。他身后是江淮军。只要建安王或者这个嗓门奇大的天使喊一嗓子。双拳难敌四手。这里可有将近一千人。就算他逃得出去,这里是洛阳,不是金陵,哪里有容他藏身之处?
或者该以建安王为人质——不知道胜算几何。
紫衣天使接过帛书,匆匆一览,脸色也是大变。他是受命而来,现场情形早推演过几十上百次,最不济也就是姜舒闹事不成,灰头土脸回宫去,但是这帛书,帛书上却分明写着,王惠奉天子之命处决关中侯。
紫衣天使捧着帛书双手直抖,脑门上全是汗,眼看着就要滴落到帛书上,忽地双手一合,双膝一软,跪倒在萧阮马前,口中道:“奴婢无知,冒犯殿下,请殿下降罪!”
他既受命领事,也是个机变之人。且不论此书真假,是否被宋王偷梁换柱,或者那个仇大苦深的王家丫头原本就是宋王安排,姜舒等人都是落进了宋王的陷阱无疑。要这帛书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也就罢了。
偏方才宋王那一抖,也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了帛书上的玺印,就算他拿回去掉包也来不及了。
所以权衡之下,先认罪再说——总之罪归于己,不能归于天子。再者有什么话,关起门来一切好说。
萧阮耸拉着脸皮,无精打采回了一句:“起来吧,不知者无罪。”
江淮军:……
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而且眼看着这两位都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一时间交头接耳,嗡嗡嗡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人出头叫道:“建安王——”
话音未落,有人一跃而起,说时迟那时快,大多数江淮将士只觉眼前一花,寒光迎着日光闪过——
“殿下!”
“王爷!”
“当!”、“啷当、啷当!”紧接着几声脆响,人影落地。
这时候众人再定睛看时,地上的人竟然是姜舒。和他一起落地的是断成两截的剑。萧阮挺直背脊,就仿佛方才并无动作——只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刀锋上的血沥沥染红了马背的鬃毛。
摔在地面上的姜舒看着断臂发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右臂:特么谁能想到建安王这等王孙公子能有这样的武力值?又特么谁能想到这个手无寸铁的家伙在袖子里藏了神兵利器。
江淮军:……
这又是什么情况?他们该上去抢回姜主簿呢还是抢回姜主簿呢?一干人还在犹疑中,宋王背后有骑士纵马上前,取下兜鍪,露出脸来。
“安将军!”
“安将军!”
“安将军!”
又一轮惊呼猝起,江淮军彻底傻眼了:这个一直在建安王身后、让他们以为不过是建安王的侍卫之一的骑士,竟然是已经“死了”的安业。
这是……诈尸么?
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紫衣天使受到这连番暴击,话都说不囫囵了,抖抖索索问:“安、安侯爷是人是……鬼?”
安业没理他,下马对萧阮一鞠躬,说道:“谢建安王救命之恩——连累建安王受委屈了。”
萧阮摇了摇头:“是分内之事,将军不必客气。”口气仍然是冷淡的。
但是“分内之事”四个字,却让江淮军上下心里一暖:看来建安王仍是顾念故土、故人。又多少懊悔起方才的无礼与鲁莽来。这时候已经没有人理会姜舒了,纷纷都涌到安业身边,七嘴八舌问:“将军——”
“将军这到底怎么回事……”
“小人还以为将军已经……”
安业却指着地上姜舒说道:“姜主簿随我从金陵到洛阳,兢兢业业,不无功劳,却不想落了这么个下场,真真叫人可惜。”——这却是之前姜舒在紫衣天使面前评价安业的原话。只将“英雄气短”改成了“可惜”,不齿之意,溢于言表。
将士虽然仍不明所以,却也听得出,定然是姜舒在其中捣鬼,自有人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啐骂一声:“好贼子!”
安业道:“且带他回营去,莫污了宋王府的地方。”
又回头对萧阮一拱手,萧阮微微颔首。
一时江淮军尽数散去。
就只有王家小娘子还站在那里,一身素白,面无表情。萧阮扭头看了一眼,苏卿染下马,牵起她的手道:“阿圆辛苦了。”
紫衣天使:……
萧阮对紫衣天使道:“出了这等意外,想来天使回宫不好交代,不如本王就此随天使进宫,亲自面圣,与陛下分说?”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紫衣天使擦着汗说。
他也看出来了,敢情这两位是打算让姜舒背了这锅——恐怕还不止姜舒。安业藏身在萧阮的侍从中,冷眼旁观了全程,这些跟着姜舒前来的将士,哪些有问题哪些没有,该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虽然不清楚皇帝的全盘计划,也不知道安业为什么没有死,王娘子怎么就反水……他用余光看了一眼从身旁走过的王娘子,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在姜舒的讲述中,这位王娘子可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其父是奉谁之命毒杀安业。以王惠与萧家父子的关系,如果是宋王的命令,何须手书,留下这等物证?
一伙蠢材!他在心里破口大骂,但是毫无疑问他明白了一件事:整个计划,不论是姜舒的计划,还是皇帝的计划,都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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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祎修眼下最佩服的人,莫过于他在江东的同行了。萧老二竟然能够老老实实忍下来,金尊玉贵地养了萧阮好几年。
他怎么能忍得住不杀他?这简直是千古难解之谜。只要一想起那张脸,元祎修就觉得满肚子都是苦水:拿饵钓鱼,饵被吞了,鱼脱钩而去,这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鱼脱钩而去之后还能回来给他吐了一串泡泡。
这都什么事啊。
昨晚报上来就是形势一片大好:安业死了,死得透透的,脉搏都没了。但是王惠死了——怎么就人人都以为他喜欢兔死狗烹,过河拆桥呢,特别在河还没有过的情况下?他人品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好吧元祎修自个儿反省一回,确实不太值得信任,但是他萧阮就值得信任么?这个见鬼的帛书——见鬼!萧阮都养了一窝什么人呐,王惠投诚,也不是没有交过投名状,临受命了却来一句“空口无凭”。
这种时时刻刻担心死于非命的人终于死于非命了——该!问题是他死于非命怎么就还给他挖了这么一大坑呢。
姜舒那个蠢货,看到个可怜兮兮的小娘子就忘了人心险恶么?还是那句话,萧阮那府里都养了一窝什么人哪,这种事、这种事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娘子做得出来的吗!爹死了,妈死了,还能给萧阮效力?
元祎修嘀咕了一句“色即是空”——不然呢,不然萧阮拿什么引那个小娘子上的钩,还不是他那张脸。
他要生了那么张脸……元祎修叹了口气,觉得这事儿不能再想下去了。人不能跟天斗,不对,人不能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元祎修喝了点酒,他承认是自己低估了萧阮。萧阮在洛阳这么些年无所作为,让人印象深刻的无非学识与风度,一直到正始五年,始平王世子大婚上的意外,才让人惊觉——这货竟然会打仗。
之后接手宜阳王北上平乱让洛阳又惊了一回。但即便如此,在元祎修看来,他的计划原本是万无一失:王惠是萧家父子的心腹。之前他再三试探过他投诚的真假。再厉害的人,也不会时时提防身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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