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陆修远有没有查清楚自己的身世了,想来是没有的吧,否则以他的为人,又如何接受得了那样不堪的身份,怕是早就自暴自弃了。
宛童来帮着陆修远将轮椅弄出门槛,尔后关了门,易白又在昏昏沉沉中睡过去,再醒来已是第二天。
下人进来给他送药膳。
易白在陆府下人的伺候下勉强用了一些,比起昨日,精神不少,“你们家陆少爷呢?”
“少爷在前厅接待生意上的客人。”下人回答。
易白轻轻靠在床柱上,弱声说:“一会儿他若是得空,帮我请他过来一下吧!”
“是。”
在陆府,除了那么几个关键人物,下人们还真不知道易白的真实身份,就算易白来过南凉,那也是专程为了永隆帝寿辰而来,普通的小老百姓,哪里有机会得见国师尊颜,所以陆府的下人只是心里头觉得少爷的这位朋友明明生得那么好看,却偏偏染上了至毒,实在是太可怜了。
伺候易白的下人把他的话传给了陆修远。
陆修远处理完生意上的事情就过来了。
“你找我有事?”有下人们在,陆修远不便称呼“国师”。
易白看了仆从一眼,“你让他们都下去,有件事,我想单独和你谈。”
陆修远照办,屏退了左右后关上门。
房里只有二人,陆修远说话便也随意些,“国师这副样子,真是让人侧目。”想当初易白去南境的时候,病虽病,却是生龙活虎的,在运河上追赶云初微甚至是后来算计她的时候,可丝毫没手软过。
“北燕国师易白,已经死了。”易白道。
陆修远挑眉,“此话从何说起?”
“厌倦了,想换个方式重新活一次。”哪怕只能活一年,对他来说,也足够了。
陆修远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无边的悲凉,他很懂得尊重旁人的隐私,并没追根究底问下去。“你方才说有事找我,什么事?”
易白缓缓说道:“我想与你做笔交易。”
“说说看。”
易白目光落在陆修远双腿上,“倘若我能帮你医治好双腿,你能否帮我杀一个人?”
“谁?”
“北燕,宣宗帝。”
陆修远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且不说你有没有本事帮我医治双腿,就单论你的目标身份如此贵重,陆某就完全办不到,抱歉,你找错人了。”
易白道:“除了我自己身上的毒我没办法,其他的,我都能有一定把握,你的双腿,只要先把毒血放了,再用解药,最后再由医术高明的人配合,有的是机会让你重新站起来。”
陆修远双眼黑沉,“你怎么知道我是中了毒?”易白的话竟然与当初苏晏说的一模一样。
易白轻轻莞尔,“多年研究毒,我一看便知。”
听到易白的话,陆修远动摇了,那种想像正常人一样下地走路的欲望再一次攀升上来,可是理智一再压着他,“即便如此,我也不能答应你什么,你的要求太高了。”宣宗帝是他此生最痛恨那个人的儿子,他当然恨屋及乌,可对方是皇帝,杀了他?说得轻巧,谁能办得到?
“杀不了,那就让他一辈子活在众叛亲离的痛苦中,也不错。”易白恨声道。
陆修远侧目,“听闻国师当年是被宣宗帝一手提拔起来的,陆某很想知道,你为何要恩将仇报如此对付他?”
易白苍白的唇角有些僵硬,“恩将仇报?这个词用得好!”
陆修远不明所以,不过这四个字的的确确让他想到了成孝帝,他那个世间最无情无义的所谓“生父”。
“我就喜欢恩将仇报。”易白认真道:“谁对我越好,越被外面的人传颂,我就越喜欢在紧要关头给他致命一击,外面有不少人说我心狠手辣,不管我做什么,总得对得起这样至高无上的称赞,不是么?”
这很明显话里有话了,陆修远却没兴趣知道,“昨天你的手下跟着来了,你若是能下地,就走吧,我救你,只是出于一时热心救你的病痛,并非是为了救赎你,我也没那么多本事教化救赎你。”
“陆少爷真的不想医治自己的双腿吗?”
陆修远转身的动作一僵,“倘若你拿别的条件来交换,我或许可以考虑,但对付那个人,抱歉,我做不到。”
跨过南凉去对付另外一个国家的皇帝,先不说这其中的难度有多大,光是想想后果,陆修远就不可能贸然行动,因为一旦失败,整个陆家的人都会因为他的一时冲动而被牵连。
“陆修远!”在他转身之际,易白加重了语气,“你有没有想过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报仇?”
陆修远整张脸狠狠僵化,“我的家庭一片和乐,没有人需要我为她报仇,你想多了。”不是不想报,而是害怕牵一发而动全身,三位舅舅这些年为了保护他牺牲太多,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而再次害了所有人。
可以说,三位舅舅本来就不欠他什么,当年更是完全可以将他这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撂在一边放任不管,那么,不管是哪一位舅舅,如今都该子孙满堂了,可是他们三位都没有,因为母亲,因为他,他们牺牲了很多生命中很重要的东西,舅舅们不希望他去复仇,不希望他卷入这场是非中,倘若他一意孤行给陆家招来灾祸,到那时,即便他为母亲报了仇又如何,他将会欠上整个陆家,母亲若泉下有知,定也不希望看到那一幕的。
比起复仇,他如今更想好好听舅舅们的话安安心心做陆家大少爷,陆氏商会的继承人。
易白无力地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刚好出现在你路过的河边?”
陆修远转过轮椅,对上易白深邃的双目,“你算计我?”
易白惨笑,“你该说,这是缘分。”
陆修远的目光再一次落在易白的眉眼间,初看不觉得,越看越觉得…那么像。
陆修远不禁冥想,母亲当年被朱太后劫走以后,到底去了什么地方,遇到了什么人,又遭了怎样的罪?
“我能向你打听一件事吗?”易白是北燕人,或许会知道他生母也不一定,“你听没听过一个叫做陆清绾的女人?”
易白宽袖下的手指握成拳,“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姑母。”
易白唇角苦涩,声音略颤,“姑母,不过是姑母而已,你关心她做什么?”
“她已经离家好多年了,家里人怎么都找不到,如果你知道的话,不妨说给我听听。”
“没听说过。”
“那你可曾见过这个人?”陆修远吩咐人把陆清绾的画像取来,一点一点展开在易白面前。
画面上的女子神情恬静,笑得柔婉。
这是陆清绾,这就是他的娘亲?易白颤抖着手指,指尖落在画中女子绝美的面容上。
长这么大,他连叫一声“娘亲”的机会都没有,第一次见娘亲,她竟然在画中,与他隔了天堑鸿沟。
“你认识她?”瞧见易白神情有异,陆修远激动起来,“你一定见过她,对不对?”
易白马上收了情绪,“我的生母名叫邰芷云,是北燕现如今的第一世族嫡女,她长得,和你这位姑母有几分相像。”
陆修远所有的希望瞬间破灭,“所以你方才失态并不是因为陆清绾,而是因为你的母亲邰芷云?”
“嗯。”易白别开眼,没再看陆修远,“娘亲她生下我不久就死了,那个时候,我还在襁褓中,没见过她,后来要么是通过别人的嘴巴得知有关她的一些事,要么,就是靠着父亲书房里的画像。”
其实都是骗人的,易卓明当年那么恨陆清绾,怎么可能会在书房里挂她的画像,陆清绾死了以后,但凡与她有关的东西,除了易白和他手里的那枚玉坠,全都被易卓明烧了个精光,眼不见为净。
“这世上,真的有长得相似的两个人吗?”陆修远有些不太相信。
“那有什么。”易白半开玩笑地道:“你看,我们俩的眉眼不就有那么几分相像么?”
易白这一说,再次把陆修远惊醒,“你莫浑说,我怎么可能与你长得像?”
“也是。”易白点点头,“我们俩,又不是一个娘生的,怎么可能长得像?”
陆修远收起画像,看向易白,“你想什么时候走,提前跟我说一声,好给你安排打掩护。”易白这张脸,老百姓可能认不出来,但京城里有点分量的那几位,一旦见到不可能无动于衷。
“你帮我弄个面具吧!”易白道:“不用能以假乱真的那种人皮面具,只要能遮脸就行。”
他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人皮面具那种不透气的东西,余下的生命,应当合理安排。
即将出门的那一刻,陆修远脑海里突然浮现三岁那年在鹿鸣山,母亲被人强行绑走的情形,一瞬间痛上心头,转过身看着易白,“你真的有办法医治我的双腿吗?”
“嗯。”
“那么,帮你报仇需要承担多大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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