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他可算是明白了,这个在自己失意时候委身自己的杜清姿,这个服侍得无微不至的可人儿,竟似是别人刻意安排,是那么一枚精心算计的棋子。
百里策厉声呵斥:“你可知晓,污蔑皇族,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罪过?别人要将你挖眼断手,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百里策厉声诅咒呵斥,可杜清姿却容光楚楚,泪水盈盈,和百里策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两相比较,也使得人不禁对杜清姿生出了几许的同情。
百里策出语要挟,是因为他心已经是乱了,他不敢细思。不错自己是没有对老宣王下手,可是,可是也许老宣王当真不是病死,而是被人生生弄死的。到时候若是验尸,还不知晓会验出什么。若是验出什么,自己如何说得清楚?这些念头,百里策是匆匆想到了,可是不愿也不敢去想。
倘若是真,如此不明不白,难以分辨,他又应当如何自处?
杜清姿垂下头,一双眸子幽意深深,那莹润的水意之间,却也是竟似生生添了几许森森恨意。
而她却怯生生柔语:“妾身已然是宣王的人,原本心中糊涂,也为因这私情,为宣王相隐。然而如今,妾身这些话儿如鲠在喉,不得不言。宣王如此对待父亲,焉能对陛下尽忠?他身居高位,必定是会害别的许多人。”
苏颖听了,也是怔了怔。这杜清姿看似怯弱,却也是绝非寻常女子。
这样子言语,可谓也是极狠的,可当真是点中了宣德帝最忌讳的事儿。
一个帝王,尤其是一个多疑的帝王,最介意的,当然便是不忠二字。
而杜清姿这言语,也是有几分道理的。一个能害亲生父亲的人,又怎么会对君主尽忠?
宣德帝的脸色果真是沉了沉,无论这杜清姿因何目的,加以揭发。可倘若,百里策当真害死了自己的亲爹——
百里策更是狂怒,蓦然抽出了剑,直向杜清姿刺了过去,宛如触及逆鳞般汹涌狂怒,恼恨之极!
今日百里策处处被掣肘,郁闷之极,此时此刻,又让他如何不怒,如何不恨?
如今杜清姿的言语,仿佛是摧毁了堤坝的最后一击,让百里策大失常性,恼恨之极。
“贱人,你竟然如此加害于我!”
若是早知晓今日杜清姿会对自己做出了此等事情,他绝不会从山贼手中救下这个贱婢,甚至宁可让那些山贼将杜清姿砍成肉泥。
他一剑,却也是刺透了杜清姿的肩头,刹那间血花飞舞。
一股子的锐痛,却也是从杜清姿的肩膀轻轻的泛起,极为痛楚难受。
然而杜清姿却忍耐着这样子的痛楚,反而唇角泛起了凉丝丝的笑容。
那双眸子之中,也是不觉泛起了淡淡的凉意,寒冷若透碧的水。
恍惚间,仿若又回到了小桑村之中,那凉丝丝的池塘跟前。那是入冬的时节,池塘也是分外的寒冷,池水冷冰冰的,一双手放进去,也是会觉得冻得骨头都疼了。
而那时候,罗桑娘却被捆住了手脚,捆在了猪笼里面,被族人扛着到了池塘边。
有人略有不忍,可是更多的人却也是流露出了鄙夷之色。
杜清姿仿佛听到了一个小女孩稚嫩而凄然的嗓音:“不要扔我娘下水,不要扔她下水啊。”
那嗓音是如此的熟悉,可是分明又有说不出的陌生。
那就是小时候的自己啊,那时候自己还是个乡下小女孩儿,被乡里人唤作阿清。
那一年,她才九岁,想要扑过去救下自己的母亲,却是被大人粗鲁的扭住了手臂。
她那小胳膊被拽得生疼,小脸也被冬日寒气冻得发寒。
去年这个时候,阿清没了父亲,只留下孤儿寡母。
那时候,阿清以为自己已然是十分不幸,只因为自己没有弟弟,亲爹还没下葬,族里叔伯就盯上了她们家的田地和房子。
可是,原来这并不是最不幸的。
至少,那时候她还有个亲娘相依为命。
罗桑娘有些秀美的容貌,贤惠坚韧的性情,采桑养蚕,抽丝织布,那也是一把好手。
彼时村里面的人其实都知晓罗桑娘的贤惠,可是畏惧那几个叔伯,都敢怒不敢言。
罗桑娘闹到了族长跟前,没见有什么用,不甘心,又告到了县衙。
其实她连打官司都不懂的,只不过是拦街告状。
那一天,她拦住了一个贵人。那个贵人身份十分高贵,稍稍有了兴致,只需嘱咐了当地的县长几句话,罗桑娘家里的房子和田地就回来了。
而他那优雅的容貌,通身的气派,落在罗桑娘这等村妇眼中,那可谓惊若天人。
百里策也对着罗桑娘笑了笑,罗桑娘秀美的容貌,和不屈的性情,也是让百里策略略觉得新鲜。
村里面知道,罗桑娘是个很贞洁的妇人,那些叔伯原本还想纳了罗桑娘,却被罗桑娘婉拒。
甚至有登徒子半夜闯入罗桑娘住处,也让罗桑娘用菜刀逼出来。
甚至罗桑娘自己,在丈夫没了时候,她真心实意的认为,自个儿会守节的。
一生一世,再不会嫁人。
可是这一切,在百里策面前溃不成军。
百里策这等雅致人物,绝非小桑村之中那些村俗可比。
更何况,那时候的百里策,还那么样子的年轻,那么好看。他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整个人好似会发光。
就阿清,也被百里策给迷住了,觉得百里策,好似画里面的神仙,不,比年画里面的神仙更好看。
百里策呆了六天,就离开了小桑村。
罗桑娘在村头痴痴的看着百里策离去,回头对阿清言语:“世子爷有事要离开,过一阵子,便回来接我们母女两人,带着我们离开小桑村。我做奴婢,一生一世侍候他。”
阿清记得母亲说的时候,双颊泛着红晕,死死的捏紧了手中的一枚蝴蝶玉坠子。
九岁的阿清,虽然曾因为百里策的皮相有过一丝好感,可是那一刻内心却只有迷茫。
三个月后,百里策并无音讯,罗桑娘肚子却显得大了些。
阿清偷了些红花,可是罗桑娘却不肯喝下去。
在罗桑娘心里面,百里策是神仙,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曾经得到的那几日,是此生偷来的无上福气。如今有了百里策的骨肉,那可是罗桑娘极渴望的东西。
她舍不得落了这个胎。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秋天叶子黄了,冬天叶子落了。
饶是如此,百里策却也是仍然没有音讯。他甚至没派给下人过来,捎带几句话,给罗桑娘写几个字。
什么都没有啊,什么都是空的。
而罗桑娘不贞之事,却已然是遮掩不住了。
村里人将罗桑娘抓起来,要将她沉塘。
一年多前,虽然罗桑娘被人欺辱,可仍然是有人同情她的。
然而如今,那些村民一个个脸上都是充满了厌憎。只因为在他们的心中,罗桑娘就是个无耻的狐媚子。
“沉塘!”族长的嗓音好似惊雷一样,就在阿清的耳边响起来,好似雷炸了一样。
阿清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奋力挣脱出来。
她扑向了自己的母亲,义无反顾。
罗桑娘被捆住了,她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睛里面流转了极为浓郁的惶恐,而她的肚腹分明也是拢起的,她是个双身子。
而罗桑娘的嘴也是被布条生生给缠住了,呜呜的叫着,话儿也是说不出来。
阿清奋力将手抓住了猪笼里面罗桑娘的手,娘的手真的好冰好冷啊。
然而下一刻,塞了石头的猪笼却也是坠入了水中,娘的身躯一下子没入水中,连脸蛋都是模糊住了。
巨大的坠力分开了母女两人的手,她眼睁睁的看着唯一的亲人这样子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水花一扑,却也是浇得阿清满头满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清尖锐的叫着,要淌入水中。
那一刻,她险些真要与亲娘死在一处了。
若不是邻家的小郑哥哥死死的拽住了自己,也许,那一天阿清也就死掉了。
她炽热的泪水,和冰凉的池水融合在一道,分不出是水还是泪。
而阿清的手中,却仍然是死死的拽着一枚物件儿。
那时候,自个儿抓住了母亲的手,罗桑娘被捆住的手中,还死死抓住一件冷冰冰的硬物。
当女儿抓住了罗桑娘的手掌时候,罗桑娘就将这物件儿塞在了阿清的手中。
旋即罗桑娘推开了女儿,免得阿清被带下水去。
阿清将母亲最后塞在自己手里面的东西捏得很紧,很紧!
那是百里策塞给罗桑娘的蝴蝶玉佩!
她发了高烧,是小郑哥哥照顾自己,熬粥买药。
然而,老天爷不会因为自己没了亲娘,就会对她阿清有几分的眷顾。相反,她的人生却更加可怕了。
那些田地,还有自家的屋子,都是被占了去。
九岁的阿清,失去了所有能够保护她的人。
她生着病,也被人生生拉走。想要阻止的小郑哥哥,也被人给打了。
后来她的大伯,对村里面人说什么将阿清送给远房亲戚收养。
其实,阿清只不过让人牙子卖到了青楼里面。
小时候打杂,后来又教了些琴棋书画,再然后,就卖起了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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