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孟不由叹气,“父亲又不是不知,这两个月裴长史购了多少粮米,西州哪里还能有多少余粮?此次的户税又是往年的三倍,若再让每家交一两石粮米,大户人家还好说,那些贫寒些的,当真是口粮都会短了,也就咱们这些有着职田祖产的人家,还有不少酿酒的余粮,可如今米酒重税,价格要翻一倍,西州有的是果酒,米酒还能卖得出去?咱们留着这些粮米好发霉么?”
王父淡淡的着看了他一眼,“正因为如此,这米才卖不得!要知道西州这十三万石粮米,再过一个多月便要交到军中,如今西疆各地都在收粮,断无粮米可购,若派人去外地,没有两三个月如何回得来?咱们不卖粮,麴玉郎便只能在西州再次收粮,那些短了口粮的人家还有白叠,还有银钱,难道不会去买米?从明日起,咱们这些人的米铺便不会售米出去,只要西州粮米一短,粮价涨个一两倍又有何难?如今咱们这些人家哪个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的,这般天赐良机还要错过,真是要去看那些商贾的脸色过日子么?”
王君孟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半晌才道,“你们……父亲,你莫忘了,这样一来米价暴涨,儿子这做县令的,却要如何跟都督交代?”
王父冷冷的一笑,“我知道你是县令,我让你明日避出去,又不是让你真的撒手,咱们家有一处粮仓与麴家原是修在一处,你明日便去把那仓里一千石的粮米都提出来,悄悄的送进麴家粮仓!如此可是交代得过去了?”
王君孟一怔,摇头苦笑起来,“父亲,您这主意只怕不见得顶用。这一千石粮米,麴玉郎只怕一粒都不会收!他平日最看重的便是镜娘,如今咱们连镜娘都弃之不顾,站到苏家父子那边,日后他又焉能饶了咱们?”
王父顿时焦躁起来,怒道,“那你说该如何?那位苏公子汹汹而来,这才两日功夫,便让张家死心塌地跟了他,手段是何等老辣?苏大都护府如今又统管天山南北二十几处州府军镇,说发兵便发兵,说征粮便征粮,权势又是何等显赫?旁的不说,此次便算咱们都交了粮,让都督交了这回差,那下回呢,他只要依葫芦画瓢再征一次,麴都督便只有告病辞官一条路好走,那时咱们又该怎么办?是跟着他回长安,还是再回头乞求苏氏父子高抬贵手?你莫忘了,你是镜娘的夫君,更是王氏的嫡子,你的身后,还有那么多王氏族人!”
“麴玉郎和裴守约若是真有本事,便不用咱们相助也能平了这回的事端!若是连这都做不到,他们凭什么跟大都护斗?咱们又凭什么给他们陪葬!”
王君孟默然良久,深深的叹了口气,“父亲,儿子大胆说一句,就算没有咱们相助,裴长史和玉郎只怕也能平了此事,只是咱们这些人下场如何,却是难说得很……玉郎的心机手段自不必说了,还有那裴长史,当年他初来西州是什么情形,不过一年又是什么情形,父亲若是不曾忘记,此番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王父低着头,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到底还是咬牙立住了脚跟,“你说的这些,为父不是不曾想过,只是俗话说得好,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麴玉郎虽然性子不好,对咱们这些人总有几分香火情,咱们只要不亏待了镜娘,他总不能把咱们赶尽杀绝罢!裴长史更是宽和,当初玉郎那般难为他,如今不照样亲厚?可你看那苏氏父子,上任后第一件事是什么,第一道军令又是什么?如今西州的高门既然都已向着他,若咱家还与玉郎做一头,他们焉能不记恨?若是被这样的人惦记上,那才真真是永无宁日了!”
王君孟闭上眼睛,长长的吐了口气,“父亲既然已拿定了主意,儿子只想再问一句,西州这么些高门,就算与麴家的情谊不如咱家深厚,怎会一夜之间,便都向着了苏氏?”
第96章 痛下决心 君子行径
深秋时节的西州,晨光总是来得分外矜持,五更已过,高墙深巷里依旧是昏黑一片,巡夜的火把与长明的寿字灯笼都已熄灭,更夫与门卫也纷纷缩回了自己的小屋,放眼望去,整个西州城比夜深时似乎更黑暗冷清几分。
长安坊的世子府,外书房内外却已是一片灯火通明,匆匆从后院赶过来的麴崇裕头发是随意束起,身上披风与袍子的颜色也颇有些不搭,此刻怔怔的站在那里,良久才开口,声音带着一点沙哑,“便是这些了?”
站在他对面的王君孟身上穿的还是赴宴时的那身衣裳,眼里满是血丝,担忧的看了麴崇裕一眼才道,“家父听来的便是这些,或许苏子玉私下与张家还有旁的约定也未可知。”
屋里又一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再次开口时,麴崇裕的语气却变得分外平静,“也就是说,给张氏女一个平妻身份,给西州高门几个大都护府的属官名额,外加若干空头承诺,就轻轻松松买到了这么多家族,苏子玉的这笔买卖,果真划算得很。”
王君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想了片刻才道,“他们也是久有怨气,眼里又只剩下自家那点粮米钱帛,被苏氏威逼利诱,百般挑唆,才一时迷了心窍。”
麴崇裕淡淡的一笑,“心窍,他们有心么?高昌国一百多年同富贵,长安城二十多年共患难,不过为了些许蝇头小利,一夜之间便与麴氏的仇敌联手,从背后捅了我们父子一刀,但凡有一点心肠的人,如何做得出来?”
他的语气出奇的平缓,不带丝毫火气,听在王君孟的耳朵里,却越发的不是滋味,只能道,“玉郎,如今还是要想想要如何凑足这剩下的两万多石粮米,是征粮还是购粮,都要快些动手才好。不然被苏氏父子抓住这个由头,不知又会安下什么罪名来。”
麴崇裕的笑容有些冷峭,“这个倒是不急,横竖总有法子。倒是你,如今是怎么打算的?”
王君孟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心里也乱得很,家父固执己见,我劝不动他,可你也知道镜娘的性子,她若得知此事,是绝不会在王家再住一日的,也不知她是会回都护府,还是来你这里。横竖……她去哪里,我也去哪里住着便是!”
麴崇裕看了他一眼,淡漠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暖意,“让她来我这边,此事无论如何都要瞒着都督!”
王君孟顿时松了口气,“那敢情好,不然我也不知该如何去跟都督说。”他想了想又道,“玉郎,今日粮仓那边,你还是莫去了,今日各家家主都会躲开,是一些旁支子弟出面,与他们计较,没得失了身份!”
麴崇裕摇了摇头,“不,这两日我要守在那里,我要看清楚每一家,记清楚每一个人。”他转过身去,负手望着刚刚透入一点清光的高窗,声音越发的轻缓,“如此,日后我才不会再心慈手软!”
王君孟心头一寒,讷讷半晌才道,“玉郎,你……这些人,不值当你气恼,咱们还是想法子筹粮要紧。”看了看窗外又道,“天色也亮了,我先走一步,或许午后便会搬过来。”
麴崇裕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王君孟无声的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麴崇裕沉默片刻,突然扬声道,“来人!”
书房外的随从忙挑帘走了进来,麴崇裕沉声道,“你悄悄跟着王明府,看他去了哪里,立刻回来报给我。”
长随愕然抬起头来,见到麴崇裕冰冷的面孔,不敢多问,忙应声退了出去。
眼见窗外的那抹曙光从微弱渐渐转为明朗,麴崇裕的心头却是越来越沉,好容易帘外才传来了长随声音,“世子……”
他霍然转过身,“报!”
大约是刚刚跑了一路,长随的声音不算太稳,“王明府出了府,在坊门口站了一会儿,便去了曲水坊的裴宅。小的让阿宽寻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等着。世子您看,待会儿可还要小的们跟着明府。”
他是去找裴行俭商量了……麴崇裕松了口气,脸色慢慢缓和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站得双腿都有些发僵了,想了想低声道,“不必了,你让阿宽也回来,再叫人把西院立刻收拾出来,物件都要用最好的。”
听着门口的脚步声匆匆的去得远了,他又站了一会儿,突然摇头一笑,脸上的阴霾散去了大半,掀起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一个多时辰之后,初升的阳光已斜照在校场边的西州粮仓之上,只是进入校场的粮车却是稀稀拉拉,每队粮车都不过二三十辆,眼见已到了开仓收粮的时辰,校场上却还有一半地方是空落落的。
仓曹参军张高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头,既不敢看场面惨淡的校场,也不敢看神情冷淡的麴崇裕,瞟了一眼天色,到底还是鼓足勇气喝道,“开仓!”
待安排好了称量搬运记录的人手,他才走到麴崇裕面前,恭恭敬敬的低声道,“启禀世子,粮仓已开,这些事情繁琐得紧,世子先回,这里有属下看着便好。”
麴崇裕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喜怒,“来人!”
张高唬了一跳,下意识的退后一步,惊恐的抬起了头。麴崇裕却面色平静的接着道,“去搬一张胡床,一张案几,再来一壶酒一个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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