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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六卷全集] (蓝云舒)


  令氏身子一抖,抬起已满是黄土和青紫肿块的脸,认出正是昨日自己满心欢喜买下的薄皮棺材,不由呆住了。那位棺材铺负责送货的伙计见询问的是裴行俭,忙恭恭敬敬的行礼回道,“禀告长史,这棺木是昨日一位姓令的妇人买下的,说是她的儿子儿媳忤逆不孝,棺木一早便要送到都护府门口来。”
  裴行俭点了点头,“有劳了,放在门口便是。”
  昨日裴行俭吩咐令氏去买棺木时,他的话并未有太多人留意到,可此刻这一问一答间,众人哪里还不明白——这妇人竟是这样迫不及待要害死自己的儿子儿媳!眼见那黑漆漆的棺木落了下来,把两个狼狈不堪的人影衬得越发醒目,不知是谁先怒吼了一声,“打死这对狗男女!”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气的人群便像被点燃了般轰然一声响应,纷纷往前涌了上来。
  裴行俭沉声喝道,“所有府兵差役,回来!关门!”
  差役与府兵们本来便有些心惊,听得这一声,忙不迭的退入门内,咣的一声关上了大门。没有了他们的阻挡,愤怒的人潮转眼便将那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影淹没,起初还能听见几声尖锐的惨叫,渐渐便只剩一片混乱的喧闹。
  麴崇裕怔怔的看着,眉头不知不觉一点一点的舒展开来,耳边却传来裴行俭严厉的声音,“你们立刻从后门出去,转到大道上,两队巡回维持秩序,两队从后面驱散人群!”
  麴崇裕回过神来,昨日起发生的事情顷刻间掠过心头,刚刚轻松些的心头不由泛上一股寒意,眼见差役与府兵们一路小跑奔向后门,略一犹豫,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道,“裴长史原来是从昨日起几句话便布下了今日这一局,所谓刑不罚众,果然是高!只怕这令氏之事,也是长史掐指一算早便料到了?”
  裴行俭转过身来,神情甚是坦然,“世子谬赞,下官生性谨慎,收到状纸时便着人去探过此事,知道了里面的内情,只是原想着此事不过是风流孽债,不欲插手,却未料到那令氏竟会丧心病狂至此。”
  麴崇裕轻声一笑,心里依然有两分将信将疑,只是想起昨日分明听那僧人说过,他都不知令氏会告儿媳忤逆,若说裴行俭早便料到会有这一出,的确不大可能,更蹊跷的是,自己对唐律不大熟稔,适才一怒之下要杖毙这两人,裴行俭明明知道如此一来,自己便会留了个把柄在他手中,他又为何要拦住?
  他正想再问一句,却见从后面快步走过来几位都护府的官员,想来都是上衙的道路被人群阻断,转从后门进来。
  几个人中朱参军最是性急,几步抢了上来,随便行了一礼便问道,“外面怎会这般喧闹,下官还听说,昨日那妇人与僧人竟是奸夫淫妇?”
  裴行俭淡然道,“正是。世子慧眼如炬,昨夜亲自带人探案,将他们抓了正着,又带回府门示众,不曾想此事太过有悖人伦,引得群情激愤,府兵和差役们抵挡不住,只好退了回来,我已让他们出后门去驱散人群。”
  朱阙唬了一跳,指着外面道,“那是,那是……”
  麴崇裕听到裴行俭将功劳都归在自己头上,心头更是不大舒服,冷冷的道,“此案只怕无须再审,劳烦朱参军处置善后事宜。横竖棺木令氏已然自己出钱买了,无须大佛寺再破费,让他们做对同棺而葬的鸳鸯便是!”说着拂袖而去。
  裴行俭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倦色,“有劳参军了,昨夜我跟着世子奔波了一夜,如今也要回去休息片刻,参军若是有事,便遣人来曲水坊寻我。”说完竟也是转身走了。
  朱阙呆呆的站在那里,脑子一时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就听身边的同僚一声惊呼,原来从后门出去的差役已将人群驱散开来,露出了烂泥般倒在地上的两个血人——此案果然是,无须再审。
  这一日,西州城变得分外热闹。街头巷尾,处处有人唾沫横飞的说着自己拳打奸夫、脚踢淫妇的壮举,若真如他们所言,大约再来十对也不够西州闲汉们动手。当都护府的差役们将那口沉甸甸的棺木运出城去时,更是引来无数人兴高采烈的跟随。
  便是各坊里的药铺,都分外忙些,有人在拥挤中脚背被人踩伤,有人在混乱中背后挨了老拳,还有的是被差役用棍棒敲肿了手臂。因此到了午后,街上突然传出曲水坊里新开的药铺“松柏堂”今日可以免费赠跌打药膏之事,顿时便有二十几个受了轻伤却舍不得医治的闲汉涌了过去,也无人计较这坐堂的医师乃是兽医韩四,各个都伸胳膊亮腿的上了一回药。
  到了第二日,这些闲汉发现肿痛之处果然比平日消退得快了许多,有人眼珠一转,便又到了松柏堂上,先让韩四换了膏药,转头笑道,“今日忘了带铜子,明日某再来交!”
  韩四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位闲汉,那闲汉笑吟吟的拍了拍他的肩头,“你这般瞪我作甚,说来我偷鸡、你盗牛,原是该互相帮衬帮衬!”正想转身便走,自己的肩膀却被人一拍,力道之大,几乎没让他一个趔趄坐到地上去。
  有人笑道,“忘记带钱有甚要紧,明日两倍来还便是。”
  闲汉听到这声音便暗叫一声不好,回头看见白三郎笑容满面的站在自己身后,更是吓得一个哆嗦。他们这些闲汉原是天不怕地不怕,可若是遇到比他们更横更无赖的差役,却是不得不怕的,何况白三乃是西州差役里的霸王,但凡有什么吩咐,连闲汉里最蛮横的汉子都不敢说句二话。
  当下他也顾不得肩膀生疼,苦了脸道,“小的见过三郎,三郎说笑了,请恕小的记性不好,小的身上原是带了些铜子的!”说着便要从怀里掏钱。
  白三却按住了他的肩头,笑微微的摇头,“怎地又带了钱?原来不是某在玩笑,是你成心消遣人来着!”
  闲汉唬得连连告饶,“小的不敢,小的原是有眼无珠,三郎饶恕则个。”
  白三只斜睨着他阴森森的微笑,韩四的一张脸更是半分表情也无,那闲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腿肚子都要转筋了,只恨自己出门没看历谱,怎么招了这样一个煞星。正不知如何是好,白三却看向韩四,“韩医师,你看该当如何?”
  韩四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膏药三日一换,二十钱。”
  闲汉不由一呆,这价钱当真不贵,就听白三笑道,“看着韩医师不与你计较的份上,你交了钱,某便饶你这一遭!”
  闲汉提着的一口气这才彻底松了下来,看着韩四的那张木头脸,只觉得无比亲切顺眼,忙不迭数了二十枚铜钱放在案几上,陪笑道,“多谢韩医师。”又回头向白三笑,“多谢三郎。”
  白三不耐烦的摆手,“是韩医师肯饶你,与某何干。只是……”他拖长了声音,住口不言。
  闲汉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忙道,“三郎但有吩咐,小的定当从命。”
  白三这才笑了起来,“韩医师手段如何,你也试过,你用着好,莫忘了多与人说道说道,总比那些收了高价不顶用的地方强些。”
  闲汉立时笑了起来,“这是自然!这等事体多与人说说,也是小的造的功德!”
  眼见那闲汉笑嘻嘻的走了,韩四才抬头看着白三郎,神色依然是木木的,“多谢你又帮我打发了一个,只是……也不必令他们做那些事。”
  白三懒洋洋的瞟了他一眼,“你既然是有本事的人,难道不想多帮几个人看病治伤,没人帮你宣扬宣扬,别人又如何知晓你的手段?再说,此事原是安家三郎吩咐某做的,你当白某闲得无事,偏偏要来帮你?”
  韩四原本便不长于言辞,被这一呛,顿时接不上话来,只得又低下头去,从案几下拿出一本极旧的医书,默默翻阅。
  这一日,白三郎在松柏堂里足足打发了三四个想占便宜的闲汉,也不知是不是闲汉们四处散播的消息起了作用,没过两日,到这松柏堂来看病抓药之人竟多了起来。那盗牛的韩四治得一手好跌打,药膏也比别家便宜,渐渐成了西州众人皆知的事情。到了端午这一日,来药店里买雄黄等物的西州人更是络绎不绝,喜得安三郎连连搓手。
  过了端午,西州便算是进入了盛夏时节,太阳明晃晃的照在西州城的土墙之上,到了正午前后,便是市坊门口也变得人迹罕见,只有城内的中心大道上偶然有行人经过,却都溜到了墙根的阴影里。
  对于这种干热天气,琉璃倒还颇为怡然,裴行俭端午前便重新去了府衙办公,这几日她也去过工坊两回,让黎大匠试着做的棉线拨车已被做了出来,这原是把纱线接长的简易工具,对于眼下的工坊来说正是得用,有些断的细纱线也能接长用于织布,只是这细纱纺起来到底还是费工费时,琉璃头疼了数日,也是无计可施。
  让琉璃颇有些难解的第二桩事却是麴崇裕。第二次去工坊时,琉璃恰恰遇到了这位世子,他的孔雀模样并无变化,待琉璃的态度竟是来了个大变,见她对纱线易断之事想不出法子来,竟是丝毫未冷嘲热讽,而是彬彬有礼间带着几分疏远,十足是贵公子的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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