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浒笑道:“你不用给我省钱,我心里有数。大都城现在地广人稀,房价也便宜得要命。我就算是干些卖力气的低贱活儿,一个闺女还是养得起的。”
他环顾着初具雏形的简陋房屋,又自嘲地笑笑,“只可惜,不能让你住得再奢遮些啦。想当年,杜浒好歹也是个一掷千金的阔少,就连跟随丞相逃命的时候,腰里也时刻缠着三五百两银子。现在居然落得一穷二白,斤斤计较,还真有些不适应,哈哈!”
奉书却很喜欢这里。她过去数年间奔波流浪,小时候的奢侈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眼前的小屋、木门、灰墙、粗木家什,却带给她一些久违的家的感觉。
杜浒铺好了床铺,又寻了些散碎木板,借了锤子钉子,在院子里铺开,叮叮当当地开始打柜子。奉书则跑到仓库里,找来几把藤椅,用湿布擦干净了,大的那把摆在杜浒的房间里,小的摆在自己的房间里。然后她又投了投那块布,将房间各处拭抹干净了。
拿来的枕头一共有三个。她往两人的炕上各放了一个枕头,想了想,自己悄悄把第三个给贪污了。杜浒虽然身材高大,可似乎并不需要更多的枕头,有时候条件艰苦,没有枕头,也睡的香。反倒是奉书自己,睡觉时总喜欢抱着什么东西。床上摆两个枕头,枕一个,抱一个,最合适了。
放好了枕头,又欲盖弥彰地把被子分别叠好,摞在枕头上面,将两人的行李拆开,把为数不多的财物分门别类地一样样收纳整齐。
杜浒看着她左忙活右忙活,这里摆摆,那里挪挪,做的大多是些多余的事,催了两句,说差不多就得了。奉书却不肯将就,一会儿又觉得房间里光秃秃的,没有一抹亮色,灵机一动,跑到院子里,折下几枝开得正盛的腊梅,找了两个旧陶罐,盛上清水,把带着梅花的枝桠插了进去,一个摆在自己炕头,另一个摆在杜浒房间的桌子上。
杜浒也拿她没办法了,只得坐在藤椅上,看她扑棱扑棱的在两个房屋之间飞。过了一会儿,自己也忍不住参与了,说:“我觉得把那几枝花换一换,长的和短的放一起,更好看。”
奉书直到累得满头大汗,这才停下来,将新房间端详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师父,你说咱们要在这里住多久?”
杜浒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拉她在炕上坐下,低声道:“说不定。你也看到了,大都城里城外有多热闹,每天有多少人来来去去。咱们要在城里寻人,虽然说不上是大海捞针,可也定要费一番水磨工夫,你别着急。”
奉书不由得失望起来,想了想,说:“可是建康城也很大……”
“那不一样。建康城里都是南朝民众,就连官兵也大多是汉军,把丞相看得如同天神一般,一有什么关于他的消息,风声自然走漏得快。而这里久在蒙古治下,大伙连文丞相是谁都不一定清楚。更何况这是在蒙古皇帝的眼皮底下,御林军、禁卫队比百姓还多,能指望从他们口里套出什么消息?再者,就算有知情之人,以咱们现在的身份,如何认识?如何去跟他们说上话?奉儿,这事得慢慢来,等咱们在大都立足稳了,攒下些钱,再细细计较。”
奉书听他说得有条不紊,心里反倒更急,“可是……可是,万一他们要害我爹、害我娘……”
“暂时不会。你娘和你姐姐已经被俘了那么久,既然还活着,那也没有突然遇害的道理。至于你爹爹,据我所知,押送到大都的南朝高官,虽然身为俘虏,但一般会被北朝优待,能过上两三个月的好日子呢,你放心吧。”
奉书哪放得下心,继续追问:“那两三个月之后呢?会怎么样?”
杜浒冷笑,“两三个月之后,大多数人就会去向那蒙古皇帝下跪,改吃北朝俸禄,过真正的好日子去了。你问我之后怎样,便是这样。”
奉书还待再问,杜浒却挥挥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我累了,明天一早还要上工,把这城里城外的光景摸摸清楚。现在便歇罢。明天你给我好好待在家里,不许出门,练满三个时辰的功课,回来我检查。”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不容置疑。奉书也一如既往地讨价还价:“可不可以在院子里走走?”
“可以,不要出药铺就行。”他想了想,又说:“还有,多听听徐伯是怎么跟客人打交道的,学学那些弯舌头的北方话。咱们要在大都城里当平民,可不能一开口就露底。”
第85章 身为他人役,心随万里驰
</script> “太平药铺”的生意不算兴旺,也不算冷清,每天稀稀拉拉的也有四五十个客人,大部分是汉人,却也有不少蒙古人和回人。徐伯说,城里虽有蒙医、回医为本族人诊治,但开出药方来,病人家多半也会到汉人药铺里抓药。因为蒙古人是不开药铺的,他们大多数在皇宫、军队、官府供职。而回回人善于经商,则多半被委派以收税、财务方面的官职。
奉书没几天就和药铺里的几个人混熟了。徐伯的妻子儿女都葬在浙江。他说那时候他正在外地收药,等回了家,便只看到一片烧焦的废墟,以及一堆残缺的骨殖,是好心的邻居帮忙收集起来的。他抄起家伙,要去找做了孽的蒙古军队拼命,却被一个小小的十夫长捉住,打折了腿。
现在他雇了一个耳聋眼花的老仆妇,三天来一次,马马虎虎地做些洗衣、缝补之类的活计,奉书叫她全婆婆。他还收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学徒,便是当日出门迎接他们的小厮,教些收药看药、买卖记账之类的能耐,也使唤他做些杂活重活。这个小学徒,奉书叫他小六哥。小六哥人挺机灵,就是不太勤快,做活时每每偷懒,徐伯便生起气来,骂他小兔崽子,有时候还会拿扫帚打他。当然徐伯年纪大了,又走不动路,也从没打得太重过。
可是徐伯打归打,骂归骂,有时候闲下来,却会坐在竹椅上,拉着小六哥的手,泪汪汪地跟他叙说他的几个师兄师姐——也就是徐伯死去的儿子女儿——是多么乖巧懂事,说自己如今孤身一人,收一个学徒,那是要当亲儿子看待,将来要传授衣钵的。小六哥也被他说得哀伤了,连连称是,第二天干活便会格外卖力些,不过也仅限于第二天而已。
奉书心里想:“小六哥也是徒弟,我也是徒弟。我这个徒弟做的,可比他舒服多啦。师父和徐伯一样,如今也是孤身一人,是不是也把我当亲闺女待?”
尽管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但奉书觉得一定是的。杜浒每日早出晚归,回来时多半都会累得说不出话,在炕上瘫一阵子,才慢慢能够活动手足,从怀里掏出一个浸满汗水的小布袋,哗啦一声扔给奉书,“数一半钱给徐伯,剩下的给我藏柜子里去,少一个子儿,回头我管你要。”
他每天带回来的钱有多有少。除了钱,偶尔还会带回一两本旧书,放在奉书房里,让她不至于丢掉肚里的墨水。有时他还会买回几个鸡蛋,或是几两肉,请全婆婆炖出来,加在她的晚饭里。
奉书一面狼吞虎咽,一面问:“师父,你不吃肉?”
杜浒慢条斯理地啃着炊饼就咸菜,说:“工地里管一顿饭,我白天已经吃够了。”
“真的?你白天也有肉吃?”
“食不言寝不语,赶紧吃,吃完还有功课,别想偷懒。”
奉书心中有些不快,想:“还把我当小孩子糊弄。”伸筷子把剩下的两块肉拨到杜浒碗里,说:“你吃。”
“用不着。长个子的是你,又不是我。”于是那两块肉又回到她碗里。
她不甘示弱,把肉又往出扔,“我吃不了了嘛。”
杜浒按住她的手,冷笑道:“刚才还跟小猪似的,这么快就变猫儿了?”
她红了脸,干脆把碗推到杜浒面前,小声道:“只听说过做弟子的拿好东西孝敬师父,可没有弟子抢师父饭吃的理。你当我没读过书吗?爹爹若是见了我这样没礼貌,铁定是要生气的。”
杜浒叹了口气,“你爹爹若是见了我带着他闺女这般吃苦,那才会真的气不打一处来。”这么说着,却还是夹了一块肉出来,丢进嘴里,道:“好了,一人一块,公平合理,满意了吧?”
奉书见他终于妥协,这才抿嘴一笑,“你也不能饿着自己啊。要是你饿倒了,挣不来钱,那我可连咸菜也吃不上啦。”
杜浒正吞肉呢,听她这么一说,猛地呛了一口,连声笑道:“你肚里倒盘算得清楚!”扒了几口饭,又自言自语地道:“只是这蒙古皇帝流水价的印钞票,弄得钱越来越不值钱啦,今年的肉价比去年生生涨了一倍,也不知什么时候,咱们就吃不上肉啦。嘿,嘿,要花钱,得赶紧,不能省。”
奉书听不太明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抱怨。
但她觉得他心里还是喜欢让自己孝顺的。因为那之后的第二天,杜浒回来后,除了带回几个鸡蛋,居然还摸出一小袋蜂蜜乳酪干,一把梅子姜糖。小姑娘哪有不爱吃零嘴的,更何况奉书这一年来全是粗茶淡饭,舌尖上连点甜味都少沾?她欢呼一声,便把两袋零嘴都抢到手里,往里左右瞅瞅,抓出一块糖就往嘴里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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