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沈雁捕捉到这个词,“这么说,你认定了韩稷就是陈王之子。不知道除了他说的那块玉之外,你还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就是陈王和陈王妃的儿子?而你当时既然不在王府,又是怎么知道他被带回了韩家的?”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辛乙神情沉重起来,“陈王府那一难虽然死了七百多口人,但死的都是当夜身在王府里头的人。官兵们目的只在于将陈王眷属后裔全数诛灭,旁的人没有精力也不可能诛杀殆尽。譬如我,就是这样逃过了一劫。
“那些日子我隐姓埋名藏在王府附近,白日里藏身桥洞沟渠,夜里则潜伏至王府城墙之下,随时准备在墙头无人之时将悬挂在城墙上的尸体偷下来。”
“尸体?”沈雁凝眉。
辛乙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惨笑,“姑娘生于膏梁锦绣之家,自是不知道那一夜的惨烈。王府除陈王之外一家九口,全数被杀死之后绑在城墙之上。那几日王府四面只闻得见血腥味,周围的野狗成群结队地进来叼尸,而城墙上我师姐与陈王世子他们,则被盘旋在空中的老鹰紧盯着。
“看守的官兵因为受不了腐尸的味道换了一拨又一拨,终于有一日,我趁着他们不注意,掷刀割断了绳子,将师姐的尸体解了下来。
“在经过几日鹰雀们的啄食之后,尸体已经不堪入目。
“但这也未能阻止我发现她腹中的胎儿已经失踪。产妇的腹部并没有那么快复原,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不是有经验的大夫,光凭肉眼并看不出来她是否生产。但恰好我跟着涂师父为王府里的仆妇接生过多次,我一眼便看出来那孩子已经是经过顺利生产而滑出的母腹。
“我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孩子还活着。我仔细地清洗着尸体,然后从她紧攥着的拳头里找到了后来那半枚玉珮,还有,藏在她手镯里的一张遗书。”
沈雁神情已随着他的话而变化着,她说道:“你怎么会知道遗书藏在手镯里?”
辛乙嘴角的惨笑更浓,他抬眼看着她,说道:“姑娘既说我聪明,在看到这诡异的半枚玉珮时,我起码的警觉心还是有的。那镯子是陈王与师姐定亲时送的,师姐一直都戴在手上,曾经她还当着我的面得意地展示过里头的机关,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会不打开看看?”
“你是说,陈王妃把与陈王定亲的镯子时刻不离地带在手上?”沈雁听得惊奇,陈王妃既然移情了魏国公,又怎么会如此珍视着与陈王的定情之物?“你是不是弄错了,你真确定那具尸首真的就是陈王妃本人?”
“弄错?怎么会?”辛乙眯起眼来,“难道姑娘是说我一个行医之人连身边最熟悉的人的特征都分辩不出来?”他定定地望着沈雁眼里:“我五岁与她结下师门之缘,莫说她只是没有了生命,就算她投胎转世,我恐怕也不会认错她。”
话说的很平静,但话语里的意味却半点不轻。
沈雁怔了一怔,不管他的身份还有无疑问,但他的话语里却充满了对陈王妃之死的悲痛与与怀念,如此一来,她也做不到再如先前强硬了。
第389章 心疼
她问道:“那遗书上写了什么?”
辛乙缓了缓情绪,才道:“遗书上只有匆忙写就的几行字,沾血写在绢子上的,她让我去寻得这半枚玉珮的下落,别的并没有说什么。那镯子的机关只有陈王及她的继子女们以及我知道,而陈王与世子他们皆亡,剩下能打开的也就只有我。所以我知道那封遗书就是留给我的。
“虽然只是让我去寻玉珮,而未提及孩子去向,但她腹中胎儿乃是她与陈王唯一的骨肉,玉珮的去向若与孩子无关,她又怎会这么做?”
沈雁倒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可以反驳。若他所说无假,那么陈王妃只简短地提到那块玉,而没有留下别的线索,必然是因为害怕有人寻找到孩子的下落。
但她仍有疑问,“照你这么说,陈王妃是在遇害之前早产,而孩子生下来之后立刻便失了踪。若是这样的话,那很可能王府里当时就有人逃出来,那么带着孩子逃出来的这个人去了哪里?而你又是怎么寻找到魏国公府,并且怀疑韩稷就是这个孩子的?”
辛乙道:“我相信王妃能放心把孩子交付的人,必然是她信得过的人,于是又几次偷偷地潜回虚墟里的后殿寻找线索,又在金陵四处联络到了散落的陈王旧部,终于找到了一点痕迹,有人看见陈王府遇难的当天夜里,有人到过王府,然后抱着个包袱出城北上。
“途中有人听见包袱里传来婴儿声,而抱哄孩子的男人腰带佩剑,还有四五名随从跟随。能有这等身份的人必是京营大将,于是我进京细细查访了一年,最后将目光瞄准了魏国公府。”
算算时间,十六年前老魏国公应是刚刚离世,而韩恪新任魏国公,这个时候他行动自由得很,在他收到了陈王遇难的风声后即刻赶往陈王府将韩稷带出来这并没有什么不可能。而且韩稷既然已通过查证认定是陈王妃之子无疑,那么韩稷赶往金陵营救也十分可能。
可沈雁仍然不解的是,魏国公既然把孩子带了出来,为什么不索性将陈王妃一并救走?王府上下七百多口人,找个人来替代陈王妃应该不是很难。难不成魏国公这个人比她想象的还要卑鄙,在这种情况下选择了保子而舍弃了陈王妃的性命?
可如果他是这种人,便不至于会为着他们母子而冒着被牵连的风险赶赴金陵的了。
现在当年的事情大致已有了轮廓,但仍未有答案的是,魏国公为什么会舍弃陈王妃不救而独独带走韩稷?韩稷的生父究竟是陈王还是魏国公?
“不知道在下这些回答,姑娘可还满意?”辛乙给自己斟了杯茶,问道。
沈雁看了他一眼,转头又望着前方的桂花树:“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引导韩稷往这条险路上走?”
辛乙凝眉:“姑娘所说的险路,不知道是指什么?”
“你说呢?”沈雁瞥着他,“如果没有你,他本来可以有个很安稳的人生,会像所有勋贵子弟一样过着优渥的生活,到了合适的年纪娶妻生子,然后像所有纨绔子弟一样有个顺当而奢侈的人生。可是你这么一来,他的人生全改变了。
“其实我从他身上看不到多少仇恨的痕迹,可是一个人经受了这么多,还是让人察觉不到他对这个世间的敌意,那就只能说明这股恨意已大得渗入了他的骨子里,使他把它看成了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样的他,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吗?”
她静静地望着他,没有气怒没有激动,只是有着一丝如清风淡月般的哀怜。
这使她看起来在平日里刁钻泼辣的基础上多了几分宽厚的气息,这样的她坐在那里,看上去就像一个随时准备保护着自己所爱之人的神女,不怒不躁,但也绝没有人能够左右得了她的情感和思想。
她不过十来岁而已,充其量,算是个初谙世事的少女。但沈家百年的底蕴这一刻在她身上得到了突显,没有人能够再把这一刻的她当成孩子,而只会不自觉地从内心里认定她是个有着成熟思想的,值得尊敬的女性。
辛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早熟的姑娘。
他凝视了她片刻,说道:“可是当初我若不来,他就得被鄂氏与魏国公活活控制住。他也许根本享受不到天伦之乐,就会死在他们的毒药之下。韩恪沽名钓誉,一面救下稷儿一面又妄图将他当成笼中囚兽,我如今亦不知他救下他的目的为何,但,总归不会是为着要替陈王平反。
“我不知道姑娘所指的险路是什么,但,我想给予稷儿的,是一个称得上他的身份的,以及充满了温暖的未来。”
他的目光里也有着炯炯光芒,虽然稍纵即逝,但却如乌云后绽出的太阳的金芒,让人不能忽视。
沈雁片刻后移开目光,说道:“可是你替他解毒的代价,就是让他一个人扛起替陈王府七百多口人申冤平反的重担,是么?不惜让他冒着泄露身份的危险,去掺和宫闱之争,也不惜拼着舍去这魏国公府大少爷的身份,而去跟整个赵家以及朝廷为对。
“让他不计代价不计后果地舍身报仇,成全你们这些人对陈王府的忠肝义胆,这就是你的目的,也就是你口中所说的替他着想的温暖的未来?”
“一百个人做同一件事,目的是一样的,过程却各不相同。”辛乙缓慢地答,“赵氏皇帝自作孽,自建国至今十余年里,斩杀的功臣无数,即便是捏造了各种由头,也蒙不住天下这么多人的眼睛。这些人的心里都有仇恨,但不见得个个会如姑娘所想。”
“我知道我的想法不能代替天下人,可是就我所知的情况,你们唆使韩稷所走的路,也无异于刀山火海了。”沈雁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站定:“他六岁的时候你就将他的身世告诉给他,然后一步步操纵着他到如今,为的就是要把他培养成一颗复仇的棋子吗?
辛乙坐在原处,姿态自如但却绝不随意。面前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完全不见这个年纪应有的无措和懵懂,也不见什么恐惧和避讳,毫不掩饰流露出来的,只有她无法遮掩的聪明和勇气,以及打心眼里透出来的不忍和心疼,对韩稷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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