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杨川那边看天空,和在这里看天空,也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差别。
坐在椅子上朝窗户外头看去的高婵这样想着。
瓷器轻轻的碰撞声在她耳边响起。
她调转自己的视线,望见了坐在身前的女人。
那是她的婶婶,并不能算一个坏女人。
她的叔叔,当年和父亲关系很好,清贫,有些迂腐,也不是一个坏人。
她理了理衣襟,就听婶婶欲言又止:“……姑娘。”
她举手止住了婶婶的话。
坐在对面的中年女人果然停住。
她便开口:“婶婶不必多说,家里没有我的位置,我知道。我只问祠堂呢?”
高婶婶垂泪说:“我苦命的姑娘,这都不是你的错,是那狼心狗肺的畜牲,可是我们清白人家……你叔叔这两天也与族人商量过了,大家都……”
……就是说祠堂也是不能进的。
高婵并不太意外,只是难免也生出了一丝恍惚。
生不是高家的人,死不是高家的鬼。
她去哪里找人给自己收尸?去哪里叫人逢年过节的为自己祭祀?
她想起了帝后赐给的那些金银绢帛,唇角到底露出了一丝苦笑:这些东西喂得饱活人的肚子,可喂得饱死人的吗?生着受磋磨,死了大概还得饿肚子,也不知这一生兜兜转转过来有何意义。
高婵沉默片刻,说:“父亲义烈,母亲慈孝。若有人能过继到他们膝下,逢年过节三牲五祭,我得来的赏赐就全部都是他的。”
婶婶眼睛微肿,声音也有些哑:“姑娘放心,这些你叔叔都安排好了。正有一个幼失怙恃的本家孩子在,有我们照看着,定叫他平平安安的长大。”顿了顿,又道,“姑娘还有什么……就一并说了吧。”
这是交代遗言呢。
高婵弯了下唇角。
她又转脸看着窗外的天空,看了很久,直到双眼都被明亮的日光刺疼,才再转回来,也并不再对自己的婶婶,只对着正堂,对着天地英灵说话:
“……不孝女今番面圣,将先考先妣之不白大公于天下,父母在上有灵,当含笑九泉。”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啊。
我有什么错?
我也是幼读诗书礼仪,循规蹈矩啊。
我有什么错?
我被人掳走,人以父母逼我,不能自尽。
我有什么错?
父母既丧,滔天大仇,不得不报。
我有什么错?
……可为什么她咬紧了牙关,也说不出一句“我没错”?
这天之大,这地之广,这万万里的山河大地,竟无一立锥之处。
她的眼泪终究自眼眶中滑落。
她喃喃着:
“此后天地既广,碧落黄泉不相见。再拜父母,父母亲大人地下有灵,万自珍重。”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①……”
作者有话要说: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诗经·鄘风·相鼠》
老鼠尚有一张皮,有些人却没有品德;你作为人连品德都没有,不死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一章总体来说也说了很多想法吧……女主救徐丹青的理由在这里给出了,如果人连底线都没有,那怎么能算是一个正常健全的人呢?
徐丹青和高婵是一对挺明显的对比的。
徐丹青此刻的情况她自己要付一大半的责任,并且也尝到了滋味了。
而高婵的境遇,只能说一句吃人的礼教。
她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却被逼的活不下去就算了,竟然连自家的祠堂都进不了,简直骇人听闻。
☆、第七十九章 求死
从高家临时租赁的宅院出来的时候,天都还是蓝色的。
高婵两手空空,站在小院的大门前,茫然无措地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行人。
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她,哪怕注意了她的,也只面露好奇,并不知道她姓甚名谁,身上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也许可以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高婵想。
她不笨,也非冲动之人,更在幼时就熟知礼教,今天所遭受的事情,当然不是直到发生了之后才恍然大悟。
我可以找一个地方再重新开始生活的。
哪怕两手空空,哪怕身旁没有一个人帮扶,哪怕她甚至不能使用自己本来的路引户籍。
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能从杨川那样的人身旁逃离,能将杨川投入狱中为父母报仇,只要我想,我就能走。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走得再远,她逃得再快,她往后过得再舒服别人对她再亲切。
她永远不能将自己这一身的皮毛骨肉都换个干干净净。
她始终只是一个不敢说出自己名字过去的不洁之人。
……索性也差不多了吧。
不是早就想好了吗?
活得也够了,活得也累了……至于死后能不能吃饱肚子,能不能有家安生,死人管不了活人的事,自来也就没有活人去管死后的境况,不是吗?
她提了提裙子,几步走下台阶。
她向着江边走去。
人能够活着,就不会想死。她虽有了死志,却也难免逃避,不去想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
事实上假使高氏族人愿意将她的牌位收归祠堂,她也不需要考虑这些。无非在自己的闺房之中喝一杯毒酒悬一根白绫。
但人在这世上哪能将事情一一料到?
正如她没有料到自己能因为那个幕后之人的帮助,这么快的就报了父母大仇;她也并没有料到,高家竟然连祠堂都不让她进。
说起那个人……
高婵走到了街道的尽头。
她转脸看了一下自己出来的地方。那地方大白灯笼高悬,两扇褐色大门紧闭,上头的匾额甚至系上了白布。
这一片的白色,既是与她父母的,何尝不是与她的?
她没有再去想那幕后之人的事。
自己都顾不上了,又哪里顾得上别人呢。
江边的风将人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
沿着齐明山的山脚,走得越远,路上的行人就越少。
高婵在江边徘徊了一阵,挑了一株歪脖子老朽的树。她将自己的鞋子脱下来在树边放好,自己则向前走了两步。
撞击在岩石上的水花跳上来,将她的裙子打湿,冰凉凉的触感已经透过皮肤直沁内心。
她没有迟疑,又走了一步。
这一下,两只脚都落入了水中,踩着滑溜溜石头上的每一秒钟,都好似有无数双小小的手牵引着她的双脚,牵引着她的身体,向前走,向前走,最后一头栽进水里边。
恐惧似乎一下子就合着水蔓延上来了。
但除了恐惧之外,还有能将恐惧也压倒的麻木。
高婵又往前了一步,这一次,水也升到了小腿,江水那浩浩荡荡而来的力量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冲走,也正在此刻,一道声音从高婵背后传来:
“杨川还没有死,你就急着去死?”
这道声音婉转,清亮,应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但高婵没有回头,她置若罔闻,只一步一步地向前。
那声音又说:“碧落之上黄泉之下,生身父母眼见亲女终于脱离虎口,转眼却自寻死,怎落得了忍?往后数十载光阴,你怎知他人有你一半诚心祭祀?”
高婵还是没有反应。
她继续走着,走着,水到了腰,到了胸。
那声音还道:“这天之蓝,这地之碧,这天下奇山异水,这人间堂皇富贵,你见着了多少?你什么都没有见到,什么都没有享受,就忍心去死吗?”
高婵的嘴角掠过一丝模糊的笑意。
要死的人的脑袋总是不那么灵光的。
她直到这站在背后的人说道第三句话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也许就是自己想见的幕后之人,现在只要她转回身,看过对方一眼,就看解答心中疑问。
说来她还欠着对方的呢。
可这辈子就要结束了。
还不清了。
人死万事休,就这样子吧。
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滔滔的江水到了高婵的喉咙,一个浪头,就叫她的整个身子都埋入了浊流之中。
站在岸上的徐善然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从赶到这里,正正好撞上高婵入水之间,她总共说了三句话。
一句以仇恨,一句以亲情,一句以**。
统统不能勾起那一心求死之人的生欲。
似乎已经没有办法了。
但徐善然知道,至少还有一个办法,还有一个办法能让江中的人回过头来。
但她沉默了很久,她拿不定注意要不要说,要不要做。
高婵对她并没有多少的帮助。
自醒来之后一晃已经j□j年的时间了。
一颗颗棋子一招招布置,全部都在其位了。
只等她离开家里,便是全心投身棋盘,做那执棋之人的时候。
可是先一个邵劲打乱了她嫁给杨川的计划,现在又一个高婵勾出那些潜藏在她心底的东西。
该不该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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