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人交不起入城的钱,但他们也还能干点活,一无所有的也会去附近拾柴,蹲在城门口等人来买;攒够钱可以买点针线,妇人也就能跟着干活了。
……城里要是两个大钱缝补一次,她这里就只要一个半;
……城里要是做一套衣服的手工费要十钱,她这里就二十;
……城里要是做完衣服还负责绣个花,她这里也能咬牙再加两片叶;
窝棚里光线有点暗,其实不适合做活,但外面更冷。
待在外面久了,就有可能冻坏了身体,染了时疫,看看附近这一片窝棚,哪天早上没有城中的民夫推着空荡荡的板车过来,再满满当当地推走呢?
那两个妇人正嘀咕着,外面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阿狗吧?阿狗?
——可不是阿狗!那是靴子的声音!
——是贵人!
妇人欣喜地掀开帘子,“贵人可要缝——”
贵人弯腰皱眉,看了看她。
两平米大小的一个小窝棚,里面坐着两个妇人,其中一个脚边还放了个正在满地爬的婴孩。
她们其中一个在编个藤碗,手艺不太好,看起来不是用来卖的,而是自用的,另一个人脚边的针线就放在藤碗里。
两个人都打赤膊,但也完全不会像后世那样让异性看了之后就心荡神驰。
两条胳膊都很瘦,且很黑,脏兮兮的有许多泥,不知道多久没洗澡,黑泥下面还有一道道擦伤。
见她的目光落在胳膊上,那妇人不安地向后缩了一下,“贵人,贵人若是……”
“哦,我确实要缝点什么,”她想想将身上那件半旧的氅衣脱下来给她,“就这个。”
小妇人翻来覆去地看,另一个年纪比她小些的也停下了手中活计,探头探脑。
“这样齐整的衣服,不知贵人欲在何处缝补?”
她一边想一边比划一下,“在袖子这两边,两边,帮我缝几个花纹当记号。”
兵荒马乱,大家都在被这世道苦一苦,住的地方不理想不说,衣服丢了是常事,因此她这个理由特别合理,绣个记号,杜绝“你家的萝卜,你叫它它映么”的尴尬。
窝棚里比较脏,没有坐的地方,但她还能将窝棚的帘子卸下来铺在地上,这就算是席子了,可以请这位贵人坐一坐。
坐下之后,小妇人一边绣,一边同面前的人聊起天来。
——为什么不进城呢?
——城里自然是很好的,但他们要攒十钱啊。
——你们两个人,如何要十钱?
——贵人说笑,若只有我们姊妹二人,如何能活着走到许城?不算这孩子,一共六口人呢!
贵人张张嘴,又环视了一下这个小窝棚。
“他们住隔壁?”
小妇人摇摇头,“阿翁带着他们去樵采了,日落方归。”
六个人加一个婴儿住一个不到平米的窝棚,也能住。
不能躺那就坐,大家都坐着睡,一个挤着一个,还挺保暖。
“我出城时,看到有城中世家挑选奴仆入城,”陆悬鱼小心地又开口了,“那些人愿意将自己卖了吗?”
小妇人噗嗤就笑了。
“贵人说笑,就眼下的境况,哪里由得我们挑剔呢?”
“开春也可以自己开荒,”她说,“说不定刘使君的官吏派过来,还能帮衬你们些。”
小妇人轻轻地撇了撇嘴,旁边那个年纪较轻的冷不丁就开口了。
“若是小陆将军也收部曲,就好了。”
阿姊立刻就“呸”了她一下,“好大的脸,你我有什么福分,还肖想能当小陆将军的部曲?”
……小陆将军有点尴尬地搓搓脸。
“当她的部曲怎么了?”她问,“不一样也是与人为奴吗?”
姐姐低头干活,只是应了一声,妹妹一脸敢怒不敢言。
她伸头看看那并不高明的针线,“这活多少钱?”
“这两边的袖子加起来,正好一个大钱。”
“再给你加一个大钱,”她说,“你且说说。”
当小陆将军的部曲有多好呢?
那位姐姐表示,这在流民心中是想都不敢想的。
小陆将军名声很好,这意味着如果是真的,她肯定是个好人;如果是假的,她也很在乎她的名声;
她要行军打仗,自然要带着部曲,不至于苛待这些留下来的家眷,部曲们是她的私兵,那肯定是又有犒赏,又不至于带头冲锋的;
她又断然不会像那些豪强一般,见了自家田客的妻子女儿生得漂亮,就要掳进宅里去,那大家不就更安心了吗?
这个小妇人针线活做得马马虎虎,但是说话说得可利索了,不一会儿功夫,妹妹手里那个歪瓜裂枣的藤碗编完了,也凑过来开始叽叽呱呱。
“若是小陆将军愿意收了我家当部曲,她岂能让我们继续住窝棚呢?怎么不得得借我们些家伙,最好再来一辆板车!到时就可以挖些泥运过来,砌个泥屋,冬天也不怕了!”
“那靠着水泽的地虽荒,其实却肥呢!只是村落废了,咱们不敢自家去住,这要是小陆将军收个几百上千的部曲,那还怕什么贼寇野兽的!”
“而且还有!”
当妹妹的声音忽然转低,眉毛眼睛挤在一起,凑过去跟姐姐嘀嘀咕咕。
“我都听到了,”面前的顾客一脸无奈地说,“你们说当了部曲就不用被征发徭役了。”
当刘使君治下的自由民呢?
也不错,她们表示,如果她们有田产房屋的话,她们也愿意当刘使君治下的自由民,这个选项和当小陆将军的部曲那个选项是一样好的。
……她就大概明白了。
那件氅衣虽然原本就很朴素不起眼,但绣完之后,她硬是看不出来有啥区别。
……穷苦人身边什么都缺,针线也缺,没有什么各色的细线,用的最多的就是粗麻直接纺出的线,缝补是可以的,绣花就特别差劲了。
见她皱眉打量,两个小妇人还很有点惴惴不安。
好在这位贵人还是很和气地付了钱——双倍!
天色已经晚了,陆悬鱼是溜达出城的,当然也是溜达回去的。
溜达回去的路上看到有寒门出身的士人坐着鹿车,喜滋滋地往县府的方向奔,也有吃饱喝足的兵卒神色匆匆地赶回军营。
除此之外,豪强偶尔有一两个,阀阅世家没看见。
——毕竟这里很快要变成绞肉机,真正的狗大户早就搬走了。
市廛旁原本用来停马车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个小窝棚,没有点灯,在渐渐变暗的城市里寂静无声。
但她视力很好,透过尺寸捉襟见肘,根本搭不住整个窝棚的油布和干草,看到了里面坐着的一个个人。
他们好像睡着了,又没睡着。
第482章
县府中已经举行过一场酒宴了。
场面不大,规格也不高,宴请的主要就是这些寒门士人,一方面是因为狗大户基本都在王师没进许城前就派人示好下注过,吃也吃过了;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刘备礼贤下士,不愿厚此薄彼,顺便也看看这群人当中有没有什么可造之材。
她往县府来的时候,人已经走尽了。
街上有士兵敲一敲焦斗,准备执行宵禁,远远见到她时,就有点不客气地喝了一声。
“已至戌时,禁宵行夜游!”
她左右看看,发现士兵喊的是她。
……有点尴尬地将手揣进袖子里。
“一时不察,”她说,“我这就回去。”
“人人若都如你这样不察,许城岂不成了贼窝。”那个领头的小队长板着脸说道,“按律当笞十下!”
她很尴尬地在那里搓手,直到这一队士兵走过来,举着火把,上下打量她。
有人悄悄地扯了身旁的人衣角一下。
“这个,这个看着有些面熟……”
“呸!你面熟又如何?”被扯衣角的士兵小声骂了一句,“二将军说了,律令无分士庶!”
“我不是说他是这城中之人,”那人又小声道,“你不曾见过小陆将军吗?”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
然后终于凑上前来,用手遮了半张脸,悄悄耳语一句。
“放屁!”队率骂道,“小陆将军是个俏丽女郎!你看他哪里像了!”
……她听不下去了。
“你们要打就打,”她说,“不要在那里诋毁别人!”
队率扬头上下打量她。
“你为何夜行?”他问,“是家中有什么急事,要你出来寻医买药吗?”
“不是,”她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我就是在城里四处转转,转久了忘了时辰了。”
后面那两个人士兵又开始嘀咕。
“不像。”
“确实不像,”他们这样说,“小陆将军领咱们破寿春,灭曹仁时,何等威严!”
“那领回县府吧,”队率说,“领回县府打。”
……当然不是一队士兵领她一个,那她面子太大了。
这群士兵给她绑了手,放在队伍后面,领着她继续在城里巡逻,她也跟着探头探脑地张望。
主公的谋士们还是干了点儿活的,给城里划分了几块棚户区,保不保暖不能强求,但夜里谁也不许出来,上厕所也得在窝棚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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