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一处窝棚前,隔着缝隙看向他们时,那些士兵立刻开始退后,推推搡搡,终于有一个壮汉咳嗽了一声,站了出来。
“陆将军,你究竟是要杀我们,还是要留我们,你说一句痛快话成不成?”
她很是诧异,“你们只要不违反我的军纪,我不会杀你们。”
士兵们又开始推推搡搡,窃窃私语。
那个壮汉似乎在听他们低声嘀咕些什么,听过之后,他终于又说话了。
“你杀那一营的人,当真是因为……因为那些兖州人?”
“嗯。”她点点头。
壮汉愣愣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声音有些不稳当,“你要用我们,要我们以后跟着你,不触犯军纪,也不是不……”
“我没说要用你们。”陆悬鱼打断了他的话。
隔着搭建窝棚的这些木条,一个个青州兵像装在笼子里一样小心地望着她,他们很是惊诧,又一次交头接耳,最后有人大着胆子,越过那个呆如木鸡的壮汉,又出声了。
“将军!你不杀我们,也不用我们,留着我们吃你的粮食作甚?”
“这个,”陆悬鱼心里一直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听了他这么问,就很自然的说出来了,“要问问你们。
“我若放你们走,但不许你们四处劫掠,为寇为匪,你们会做什么?”
他们一下子都不吭声了,张着嘴,伸着脖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忽然变傻一样。
可他们的嘴唇还在那里哆嗦,嗫嚅着,就是说不出话来。
“小人想回青州。”有人忽然这样小声说。
“小人……小人离乡时,父母是不在了,可小人还有一个兄弟……”
“前几日我在将军这……这边……也打听到了……”
那些隔着笼子望着她的士兵终于开始说话了,哆哆嗦嗦的,语序不是很连贯,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还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一样恍惚。
有其他窝棚里的士兵也在争先恐后地嚷着什么,声音嘈杂纷乱,急切又惶恐,可是听在她耳中,与之前的声音终究是不一样了。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们,忽然问了这样一句,忽然他们就醒了。
她扬起下巴,故意装得十分傲慢,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放你们回乡,何以为生?”
“小人会种地!将军!小人还会些粗浅的木匠活!”
“我,我是个打渔的!我水性特别好!将军一试就知道我不曾扯谎!将军!”
“我贩过私盐……我再不敢了!我会晒盐!我也会种地!”
“小人会种地!小人会打渔!小人会晒盐!小人还会做木匠活!”
“将军!将军!”
“将军!”有人的声音忽然哽咽了,“小人什么都不会,种田也种不好……”
那颤抖的声音忽然化为了嚎啕。
“将军啊……小人只是再也不想打仗了……”
第451章
关于这些俘虏的处置,不同人给出了不同的看法。
钟演很谨慎,只夸了她有雷霆手段,也有仁德心肠,但没有更进一步给出建议。
但他稍微地暗示了一下。
如果她想甩掉这些包袱,可以分批将他们打包给当地世家——想回青州是不可能的,但世家豪强不计其数,寒酸点的领走几十个,气派点的能收容近千人。
当然这些青州兵是要消耗粮食,还要世家另外派部曲看管的,因此卖钱是不太可能的,现在都快入冬,正是粮米金贵的时节,要是能丢出去几千人,剩下的就好办了。
至于这些青州兵接下来的命运,她也能猜到一二,大概就像她自长安出逃,一路上见过的许多坞堡里的奴隶那样。
鲜有坚持数十年的匪寇,但随着人类文明兴起,那些庄园或坞堡是坚强地一直修到民国。
他们的主人可能被尊称为士,可能再加俩字变成士大夫,可能会从社会层面上进行隔离,变成另一个种族,名为“贵”,最后哪怕是再没历史常识的人也会从电视里看到,那种人是可以腆着肚子,扬起下巴,等别人尊称他们一句“老爷”的。
……但这不就回到原点上去了吗?
那些青州兵最初是因为什么加入黄巾的?
张辽倒是有些别的看法,比如说把这些青州兵编成册,驱策他们打几仗观察一下,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送去打许攸那一堆堆的营寨,既能疏通运辎重的路,又能死点人,少消耗些粮食。
子龙将军似乎觉得这样做有点残忍,眉头紧皱,但没有反对,少时给出了一个修改意见:
要那些青州兵去打仗,可以,但是他愿意带着他们去,互为援手,要是真就撞上哪个不世出的河北名将,或者是袁绍自己的冀州军,那要死他也一起死,不枉耗了他们的性命。
……就非常守序善良,非常圣武士的一种选择。
她听了一圈,觉得要仔细想想。
司马懿是散帐时刷新的,他的仆役端了个餐盘,规规矩矩放在她面前帅案上时,她整个人都懵了。
“……这次不吃独食了?”她问,“你说你有些急事,离营告假,就是这个事吗?”
司马懿的手还是笼在袖子里,“在下之言,恐与子龙将军不甚相合,因此借故暂避。”
餐盘里有一碗一碟,碗里是鱼汤,碟里是鱼肉,鱼汤放足了各种调料,奶白色的汤,上面撒了葱韭,热气腾腾。
鱼肉切成一片片,用油煎过的,闻着就很香。
不过按照她对司马懿那点浅薄的了解来看,总觉得他要说什么很破下限的话。
果然她刚举起竹箸,司马懿开场就来了:
“将军昨日既扫平叛乱,为何不愿借此良机,斩草除根呢?”
“其他几营的降卒又不曾叛,我如何杀?”
“将军若有心,”司马懿坐得很端正,“他们都可叛。”
“……‘可叛’?”
她夹起一片鱼肉,嚼嚼,还很筋道。
“这鱼出水时要用水桶装起来,一时不得死,入了厨役之手后反复捶打,最后再杀,才得这样丰腴爽脆。”
……她忽然就觉得嘴里的鱼肉就不丰腴,也不爽脆了。
但她已经理解了司马懿在说些什么。
只要她有心,那一营的叛兵足可作为尽坑全部降兵的理由。
“我若诈而尽坑,与白起何异?”
“刘使君非秦昭王,与将军君臣相得,将军不必有此忧虑。”
“……我不怕主公与我离心离德,但我麾下亦有青州兵两万,他们又如何忍心坑杀乡邻?”她问道,“以后我又该如何驱策他们为我作战?”
有风在帐外吹过,帐帘轻轻地动了动,忽明忽暗的影子就落在了司马懿那张脸上。
他看起来像是有些失望,又像是在微笑。
“在下待将军以诚,将军却这般遮掩。”
她沉默了一会儿,捧起了那碗鱼汤,开始淡定地喝汤。
……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鱼汤喝进嘴里,好像变成了膏腴一样的东西,又浓又香,从鼻子到喉咙好像都是这一条鱼的香气。
她全神贯注地喝汤,司马懿默默地注视着她,看起来有点不满,但等了一会儿,还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天下从不闻哪支兵马常胜不败,只因兔死狐悲,便要背离主帅的。
“他们只是一群愚鲁的武夫,主帅要他们生,他们便生,要他们死,他们也就浑浑噩噩地死。
“所为者,不过财货与封赏罢了。
“以将军之才,纵横十余年间未尝一败,兵士所获犒赏封赐数不胜数,他们岂会因坑杀几个降卒而生二心呢?
“将军领数千精兵轻骑至此,却困于流民降卒,延误战机,在下实不忍见,故出此言。”
她已经快将鱼汤喝完了,司马懿的话也终于要讲完了。
“将军,不可自误啊。”
最后一口鱼汤落进胃袋,她终于能开口了。
“那几营的降卒不曾叛,我便不能杀。”
司马懿稍稍前倾的身体一下子坐回去了,脑袋甚至因为过于气愤而以一个对常人来说非常困难的角度转了一圈。
“将军留他们性命,待他们归乡时,却未必承将军之情,依在下看,多半将为匪为寇,祸害乡里!”
她举着竹箸,没考虑好要不要吃那碟鱼肉,竹箸就不自觉地叼在嘴里,含含糊糊地反问了一句。
“仲达先生在我帐下做事,素来矜持,今天到底怎么了?”
司马懿眨了眨眼。
她很有耐心地等一等。
那张一贯很冷静,很淡定,因此总是很体面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个略有些悲愤的神情。
“难道在下昨日错看了将军!”
一切与降卒有关的问题,都可以归到补给上来。
也就是说如果陆悬鱼有充足的粮食和人力,那么给这群降卒运回青州,再要官吏给他们重新入籍,在严加看管下,先租几年地,再开荒获得一块自己的田地,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上来,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
历史上这群青州兵在曹□□后离开京畿,返回老家去种田也是有的。丧心病狂准备一路反人类走到底的到底是少数,多数人只要能脱离这个战争的环境,娶妻生子种地做活这些事还是会从尘封的脑子里翻出来的……毕竟刻在基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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