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银钗将地图交给了他,之后什么话有没说。大字不识几个的李世安是直到那天从杜银钗手中接过这份地图之后,才终于一窥天下之全貌,从前总说什么九州四海,原来九州四海竟是如此的广袤。
他看到了自己所在的位子和他拥有的地盘——杜银钗许是知道他不识字,用朱红的笔墨在地图上做了标注。盯着地图出神许久,李世安意识到了自身的渺小。
到了后来李世安才知道,这份地图来自西洋的那些传教士,在他们那些泥腿子还将高鼻深目的西洋人当做怪物的时候,东南周氏的队伍已经在杜银钗和杜雍的主持下频发的与洋人进行贸易。他们从佛朗机人手中获取火.炮、扶桑购置兵刃,那份清晰的地图他们手中还有许多张,甚至有一张画着整个世界。
“官兵眼下在这——”在他怔愣的时候,杜银钗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走到了他的身后。这样近的距离,足以她一刀杀了他,而账内他的部下没有一个可以阻止。
但她只是用短刀的刀柄点了点地图上的某处,“宋八贵的地盘在这、这边是王茂常年活跃的地方,再往西,蜀中为刘翰所占据……”宋八贵、王茂这些人都是当时乱世之中和他们一样的乱贼,她从容不迫的指出他们所在的地理位置、兵力的分布。从前李世安只知自己身边有这些人在,可是那天,这些人的具体位置终于在他脑海之中清晰。
随之清晰的,是脑中涌现出来的行军路线。杀伐是乱世之中的本能,他几乎是立刻就在脑子中飞快的构思自己该如何吞并自己的邻居们。
“将军不妨趁乱北上,奇袭官兵后方。”杜银钗的声音冷冷的,唇角仿若含笑,笑中藏着森寒的刀。
“这样恰好能解救你的丈夫?”
“难道将军就甘心一辈子龟缩于方寸之地?”
“我动兵北上,胜负未可知,而夫人却也清楚,湖广一带,群狼环伺。我走之后,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一拥而上将我的地盘瓜分干净。”这是实话,那年南方地域散落着太多股零碎的势力,他们宛如是罐子中的蛊虫,必需要互相吞噬。
可惜官府兵未必会等到罐子中最强的那只蛊虫出现,他们会在蛊虫们互相吞噬的过程中,将整个罐子都一起毁了。
“将军只管答应我发兵北上就是——”这个俊俏年轻的小妇人却这样说道:“剩下的事情,将军尽管交给我。”
李世安意识到了这个女人是想要做什么,她居然狂妄到想要将这群蛊虫全部联合起来。
“将军听说过唇亡齿寒的故事么?”她说:“我们这些‘逆贼’,某种意义上也如唇齿一般相互依存。若一味作壁上观,迟早灭顶之祸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我丈夫身陷险境而将军不救,待到官兵剿灭我的丈夫之后,就会占据东南富庶之地,进攻将军您,等到将军您什么时候也兵败殒命了,他们下一个目标就会是南边的宋八贵。如此逐步击破,我们一个也逃不了。”
李世安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否真能成功,也许她走到一半就会死在哪座荒山之中,或是被谁抢去做小妾。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愿意相信这个女人。
“我给夫人三个月的时间,若一个月内,夫人能带着我周边四邻的信物来见我,我便替夫人发兵,解你丈夫之围。”
“何需三个月?”东南的形势可撑不了那么久,“将军厉兵秣马准备好出征,一个月之内我必归来。”
李世安看着这个年轻的女人,忽然有些喜欢她了。
这仍然不是男女之间的心动,而是独狼终于找见可以同行的伙伴时,心中遏制不住的狂喜。
那时李世安就有预感,他未来必定归属于这个女人。
一个月之后杜银钗如约归来,李世安在要她长谈了一天一夜之后,正式加入东南周氏的军队,成为了她丈夫麾下的一员。
这是后来影响了李世安命运乃至天下的一个决意,那一年未来的夏太.祖还是稚气未脱且锋芒毕露的少年,带兵打仗颇有天分,就是个子太矮年纪太小,穿上铠甲时总让人想要发笑;郑牧才从落魄书生摇身一变成为将领,成日里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骑马射箭倒是意外的在行;杜雍成日里埋头算账,为了每一笔粮草每晚熬夜,还抽出时间学了好几门的洋人语言以便同他们做生意时讨价还价……未来夏朝的十三姓功勋那时都个个平平无奇,在东南一隅为未来而茫然。也不知是上苍有意将这些天才们聚集在一处,还是时势造英雄,使他们这些人在磨砺之后大放异彩,总之十余年一弹指,仿佛是做了一场悠长的美梦,梦醒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但……李世安愿意相信杜银钗没变,这么多年过去,他见到杜银钗,心中的感受如同当年那样。
他们都是两匹独狼,凶残、贪婪、不择手段,他们互相提防而又惺惺相惜,许多事情不需要多言就自有默契。就比如说他知道她做了皇后之后也并不会开心,于是他帮着她杀了她的丈夫,再比如说他知道杜银钗就算是做了太后也不会安心,故而他主动将自己的儿子送到了京城。
幕僚们争论着该如何营救李骐,可实际上李骐是他故意送到京城的人质。他清楚杜银钗的一切想法,知道北境的粮草永远也不会足够,知道李骐这一去或许就无法回来。
不过,反正他也不止一个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那么多笔墨铺垫李将军
终于写到他了
第91章 、
嘉禾从八月开始病着,病情一天天的拖,说坏不坏,说好却也算不上好。
苏徽很是担心她的身体。嘉禾反倒是无所谓的态度,“太后希望朕能够不问世事,韬光养晦,朕这场病病得及时,朕恰好也能好好的休息。”
苏徽一方面赞同她这句话,另一方面却又开始担忧她的精神状况。
“朕没事。”如果是别的人缠着嘉禾问来问去,她早烦了,也就苏徽这样大胆、也就苏徽值得她认真回答他的疑惑。
“陛下这些天总在发呆。”苏徽见她坐在窗边远眺,便也默默的站在了她的身后,与她一同朝着白云尽头的方向遥望——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云翳翻涌,燕雀不安的徘徊于苍空之下,等会许是有雨会落下。
“朕在想问题。”
“是什么?”
“……云微,朕不是说过要你控制住你的好奇心了么?”
“唔,那就看陛下对臣的信任有几分了。”
秋时的风清清冷冷的从洞开的雕花窗涌入,殿内很长一段时间里寂然无声,只有风铃偶尔清脆响动。许久之后苏徽听见嘉禾说:“朕不明白该怎么做皇帝。”
“治国、爱民、顺势而为。”苏徽想了想,以他多年来研究政治史的经验回答道。
嘉禾茫然的看向她,“那,如果朕爱不了他们呢?”
苏徽暂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嘉禾恰好询问的是君.主.制.的症结所在。正因君王作为人的私欲与作为统治者的无私相冲突,所以这样一种古老的制度最终还是逐渐的被取代。而能够领导人类发展的政.体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臣好像无法回答陛下。”答案超纲了,不是嘉禾这个时代的人该知道的。
“你一个从八品的女史难道还懂的为帝之道么?”嘉禾觉得好笑于是真的笑了出来,“朕随口问问,你不要放在心里去。”
苏徽看着她笑,也跟着笑了起来,“这问题臣没放进心里去,陛下也不要继续想了。明时王阳明说过‘知行合一’的道理。陛下已经是皇帝了,该怎样做皇帝的答案早晚有一天会在陛下履行职责的时候被陛下找出。徒增烦忧无益,陛下还是早些休息养好身体,这样才有精力过问朝政之事。”
“你居然也知道王阳明。”嘉禾赞许的抬眸看了苏徽一眼,但她却也没有追问苏徽太多,在窗外有细雨飘落的时候,她合上眼睛,按照苏徽之前叮嘱的那样睡了过去。
凉风再度拂面,铃铛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和雨声混杂略有些乱,雨丝被裹挟在风中,点在人的面颊。苏徽抬袖遮住嘉禾,想要关窗,可是……
可是年少的女帝睡着时靠着他的肩膀,眼眸合上时她的安静柔婉,看着就像个孩子。
到了九月中下旬的时候,嘉禾的身体逐渐好转,只不过她病因既然来源于心,那么在心中忧虑没有彻底解决之前,她始终是恹恹的模样。
昆山玉受到恩准得以入宫觐见,这段时日他一直在安排嘉禾的命令监修白鹭观。
嘉禾斜卧在软榻上,听他汇报白鹭观的重修的进展。
“白鹭观何时完工朕并不在意。工期可以尽可能的拖长,朕还有许多地方用得到你。”嘉禾半睁半阖着眼睛,室内安神的香料让人心平气和,一重复一重的纱幕垂下,殿内的一切都仿佛蒙在烟雾之中。
昆山玉听懂了她话中的暗示,于是毕恭毕敬的朝她一拜,“臣明白。”
“太后还病着么?”嘉禾又看向了自己身畔侍立着的苏徽。
“说是还病着。”苏徽回答道。
杜家兄妹二人,都对演艺事业有种莫名的追求,杜雍装病三年,也不知是为自保还是为了谋反;现在杜银钗为了种种目的也对外放出自己病倒的消息,苏徽虽然心里清楚这个女人现在身体倍棒,搞不好比嘉禾本人还要健康,可是在人前,他还是得恭恭敬敬的拿来了太医院问诊的记录,交到了嘉禾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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