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在帘外向她通报:“皇上,云女史带着一群的士子过来,说是想要见陛下。”
士子们赶到干清宫时,女皇并未直接出面见他们。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素来得女皇器重的女史董杏枝。
不过想来这也可以理解,天子何其尊贵,岂是他们想见便能见到的,更何况如今的天子还是个女人。
众士子们对此倒也并无异议,以昆山玉为首,对着董杏枝将事情的原委明明白白的说了一遍。
董杏枝听后颔首,不发表任何评论。这时四周的帘帐都被垂下,帘后隐约可见一大群女人走动的身影。
士子们不傻,马上就猜到了帘后的那群人之中有个便是当今天子。
哪个读书人不是自小受着忠君的教诲长大的?见到皇帝的第一眼自然是敬畏,敬畏之余又夹杂着这个年纪的男孩对女子天然的好奇。
“跪——”董杏枝喝道。
还没来得及看清女皇身形的少年郎们匆匆在殿内跪倒叩首,而被众宫女簇拥着的嘉禾,在他们跪地的时候走到了这群人前方的金丝楠木屏风后坐了下来。
“起——”董杏枝又道。
士子们在面圣之前,原本还对女皇心存轻蔑,他们家中也有姊妹,见惯了小女子娇柔的模样,不自觉的将姊妹们乖顺的形象代入了对女皇的想象之中。
可是而今当他们真的见到了女皇,哪怕并未亲眼瞧见容貌,只是匆匆一瞥的影子就足以让他们屏声敛气,战战兢兢。
也许是因为干清宫中房梁殿柱上的腾龙过于威严,它们腾空凌云,瞠目怒视着人间,使这些轻狂的少年们猛地想起了什么是君君臣臣,以及长业二十年“乱党”、“逆贼”们留在宫门前数月未干的鲜血。
董杏枝无声无息的退到屏风后,须臾之后走出,对士子们道:“这件事情陛下已经知晓,犯事士子会被送去刑部审问,尔等宽心。”
竟然要惊动刑部,足见皇帝对这次考试的重视。
但董杏枝只说押送行贿的士子,受贿的女官……
董杏枝又道:“女史云氏,暂且押入宫正司大牢,由陛下亲自审问。”
陛下亲审,听起来好大的排面,但谁都知道这分明是一种庇护。
“此事已了,诸君可以散去了。”最后,董杏枝这样说道。
在跟随嘉禾三年之后,她的气势与三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在她的话音落下之后,即刻便有士子按照她的说法,打算行礼退下。
他们这些人赶过来大多都只是为了凑热闹,想要见一见女皇而已。眼下没能如愿,但他们也绝不敢再多留,生怕触怒天子惹来祸端。毕竟堂堂天子可不是花楼中的女人,想见便能见到。
却有一人非但没有退下,反倒上前了一步,对着屏风后的皇帝开口道:“陛下,在下有一问尚需请教。”
苏徽捂脸,他就知道林喷子不是好打发的。
第65章 、
董杏枝错愕了一下,正想打发走这个年轻人,屏风后幽幽传来了女皇的声音。
“讲——”
少女的音色应是清脆的,但开口时刻意压低了几分,透出了几分沉稳的贵气。
“在下想问,翰林试分明是为陛下挑选可供驱使的心腹之臣,我等满怀壮志来参选,为何却要回答那些古古怪怪的问题。”林毓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即便是在皇帝面前也毫无畏惧之心。他口口声声叫着“陛下”,用的却是并不十分恭谨谦卑的自称,且直接了当的告诉嘉禾,翰林试上的那些问题,很古怪。
“你……”屏风后的影子动了动,“原来是林御史的侄儿。”
林家与曾经的赵氏一样,是百年的书香世家,族内子侄多不胜数,林毓如今还算年轻,虽有聪明才智,却还未将名声传扬出去,可是紫禁城中的女皇却早知他的姓名。
林毓几乎是马上就意识到了,女皇调查过他,而且恐怕不仅是他,这殿内每个人的背景她都知道。
“林公子今日在考场之上,都答了些什么问题。”
“以明月为题座七言绝句一首。”林毓皱着眉头回答。
他才思敏捷,往日里若是兴之所至,这样的师傅往往提笔就来,可在考场之上乍然碰到这样的题目,他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
想必在场大半部分的士子都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因为碰上的题目过于简单且没有一个具体的评判标准,所以反倒慌了手脚,答卷上涂涂改改,怎么写都不满意了。
更何况今日所拟之题,大部分……都称得上十分之烂俗。就比如说林毓写的这篇明月,倒不是说以月亮为题有什么不好,可问题是古往今来多少诗词文章,皆是在借月抒怀,他林毓再怎么有才气,还能胜过那些流芳后世的古人么?
“终唐一世,科举所考的都是诗赋。”董杏枝替屏风后的女皇开口说道:“我等女官尚可为陛下赋诗填词,尔等文士,竟然不能写诗么?”
不少士子都被董杏枝噎得无话可说,林毓轻嗤一声,转过头不再理会她。倒不是他不能反驳,只是单纯的觉得没必要和一个小小的女官在御前争执,有失体统。
“诸位都抽到了些什么题目,说说吧。”屏风后,女帝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不疾不徐,仿如清风。
“草民抽动的是以‘蝉’为诗。”
“画‘万马奔腾’之图。”
“陛下,草民的卷子竟是一片空白!”
待到殿内士子七嘴八舌答完,嘉禾方缓缓开口:“诸位在见到考题、甚至连考题都未曾得到之时,是否十分困惑、慌张?”
一众士子们面面相觑,皆沉默不语,显然是被嘉禾说中了。
“题目都是朕出的。”屏风后的女声这样说道:“你们所答的每一题,每一张考卷,都是朕亲笔写的。”
甚至于哪一张试卷该送到哪一个人手中,她也都做好了安排——只不过这个她没有说出来。
有人听到这句话之后是惊惶,有人是不解,少数人则是即刻就明白了天子深意。
昆山玉上前半步,朝着屏风拜了拜,“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一个皇帝最希望自己能够拥有怎样的臣子?未必要有多么聪明绝顶才华横溢,重点是忠心,君王所吩咐的每一道命令,臣子都能毫不含糊的执行。
换而言之,臣子在皇帝这里不需要保留太多的思考,皇帝的意志便是他们的意志,这就够了。这一次翰林试,是女帝亲自提笔拟题,士子们不管得到了一份怎样的考卷,按照纸上的题目全力以赴的作答便是,别的一概不需要多想,皇帝的心思更不必多猜。
屏风后的影子又动了动,是嘉禾转头看向了昆山玉。
他们算得上是熟人,因此嘉禾的目光在他这里也稍微多停驻了片刻。
片刻后她转过头去,并没有说昆山玉的话是否正确,而是道:“这些考题,是朕对诸君的考验——不是学识上的考验,朕知道在场的皆是才高八斗之人,朕要是想考诸位学识,就该将明年的会试的考题挪过来,给诸位试试水。”
女皇的语调这时轻快了些,说了不大不小的玩笑话,殿内的士子多是年轻人,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方意识到隔着屏风的皇帝和他们其实同龄,于是在心底,双方的距离一下子悄然拉近了些许。
“朕听人说过,一个人眼中所见的是怎样的天地,胸中便怀有怎样的山河,胸中有怎样的山河,落笔便有怎样的风景。就譬如说一个悲天悯人之辈见到千里冰霜,会感慨天寒地冻百姓缺衣少食;谨守孝道之人首先想到的会是卧冰求鲤的典故;天真烂漫之辈说不定则会直接挥毫,咏怀雪景之美。”
苏徽下意识的眼睫一颤,嘉禾说的前半段话,似乎是他曾经无意识的灌输给她的。
那年他奉命去查张誊光,嘉禾疑心张誊光是被收买刻意陷害杜榛,但苏徽心想,张誊光那样心思纯明的文人,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嘉禾听完他的解释之后,思来想去还是不信,为了说服她,他后来就扯了这样一堆玄乎的话来。
那时的他不能告诉嘉禾,张誊光是未来享誉数百年的小说家,他只能对嘉禾说,他与张誊光长谈,从他的谈吐举止观其性情,此人非奸恶之徒,一个人心中想的是什么,总会在无意中展露出来,若是觉得言语可以作伪,那便不妨去翻阅他的笔墨,文人的性情,都在纸笔上了。
嘉禾又道:“诗赋最见一个人的学识与才气,所学之典故、生平之阅历、内心之感怀,都可融入词句之中,至于为何要让诸位以那些平平无奇的事物为题,那自是因为,越是平平无奇,越能见真章。画作则见一人的心性,画中所现,心中所想。而那些空白的试卷……”她笑了笑,“是考诸君的应变与勇气了。纸上空白一片,全看诸君想写什么、敢写什么。”
士子们听完这番解释后,虽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满意,却也都觉得无比新奇。
能有这样新奇主意的皇帝,看来也不是寻常的傀儡。
殿内有士子忍不住小声交谈了起来,董杏枝按照嘉禾的意思,并未呵斥,任他们交换着心中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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