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一条,放一条?真是古怪的习惯。苏徽心想。
昆山玉在昆家正堂布置下了酒宴款待苏徽。
宴席规模并不算盛大,毕竟只有两人而已,不过每一样菜肴都精致无比,席上的酒也都是良品,入口甘冽,叫人回味无穷。吴越之地采买来的年轻女孩在席间清唱着小曲,如果苏徽是这个时代的普通文人,说不定便会沉醉于美酒与美人编织的温柔乡中去。
但苏徽并不是这个时代的文人,所以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是冷静的,冷静到让昆山玉甚至感觉到他有些不给面子,是难以打动的顽石。
苏徽是真的对席上的什么鹅掌、鱼羹不感兴趣,至于其余的那些备受文人推崇、有着稀奇古怪名字的菜肴,苏徽只想放下木箸好好研究,并不想吃。那些唱歌、弹琴的年轻女孩苏徽更加不会喜欢。他大学的时候做过一份研究,针对的就是夏朝年间南方妇女人口买卖的事情。这个时代的官僚常常从江南一带购买女童,认为水乡之地出来的女孩灵动妩媚,最适合侍奉男人,由此导致的后果是江浙一带人口买卖的猖獗。研究过这些南方女孩凄惨命运的苏徽没有心思听她们娇软的歌声,前段时间他才释放了一批康府蓄养的家伎,并给予了她们足够的银钱让她们安身立命,看到昆家的歌女时,心中格外复杂——可这个时代的官僚大多有养家伎的风俗,苏徽就算看不惯也不能跳出来反对。
“昆大人邀请我赴宴,是有什么要事么?”他不愿在昆家久待,随意品尝了一点菜肴,就直接问道。
昆山玉手捧着酒樽,朝着苏徽客气的举杯,“并无什么大事,只是邀康大人叙旧而已。”
苏徽很老实也不给面子的说:“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旧。”
昆山玉低眸浅笑,倒是不见尴尬,“康大人说的是,我们的确过去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不过今夜你我既然把酒共饮,这算不算是一段交情?实不相瞒,在下很想交康大人这个朋友,若大人不嫌弃,可以将我当做兄长,而我愿唤大人一声贤弟。”
“你和我说这些……是有什么忙需要我帮你吗?”苏徽知道昆山玉一惯喜欢四处结交善缘,但他想,今夜昆山玉找他来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一定还有更深更功利的目的,不仅仅只是想要和他交个朋友那么简单。
“有。”昆山玉说:“想请康大人为我,在陛下面前美言。”
这样的请求将苏徽有些摸不着头脑,在他的认知中,昆山玉是天之骄子、未来栋梁,也是嘉禾的心腹重臣,在端和一朝留下的笔墨堪称浓墨重彩,怎么就沦落到要靠他来帮衬的地步?
再仔细一想,他忽然就明白了,因为他的干涉和介入,昆山玉在嘉禾心中早就被疏远了。
在那个没有苏徽存在的时空,昆山玉是嘉禾心灵上的支柱,是她唯一信任的臣子,更一度成为她议婚的对象,最后就连死,她都一定要在见到昆山玉之后,从容饮下鸩酒死在他的怀中,死前不忘了将江山社稷交托给他。
而在这个时空,得到了来自未来的教科书后,嘉禾从小就知道了自己将来要做皇帝,真到了登基那天因为心理准备充分的缘故,并没有太过无措,更不至于将昆山玉当做逆水之人的浮木。她虽然对未来充满恐惧,却从一开始就目标明确,知道要想尽一切办法抱住自己的性命,也就谈不上对昆山玉言听计从。她以那本历史教科书为依据挑选了一大批可以为自己所用的臣子,自然不像另一个时空中的她那样无依无靠。就连议亲的对象,都由昆山玉变为了功勋贵族。最最重要的是,她因为苏徽的缘故,走上了一条打破传统的道路,而昆山玉恰恰就是传统士大夫的代表。
因此在这个时空的昆山玉,地位其实并不怎么高。虽然现在的他凭借着自己的出身与才干的确攀升到了高位,可是长久下去,迟早要与嘉禾渐行渐远。
苏徽对昆山玉的心态很复杂,一方面不喜欢他,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他却是有才华。思索了一会之后,他摇头对昆山玉说:“恕我不能为你美言,因为陛下有她自己的判断,什么人该用,什么人不该用,她心里一清二楚。我只能为你提供一条路,就看你愿不愿意走——”
昆山玉慢条斯理的将美酒饮下——今夜他的酒量似乎格外的好,微醺之后面色泛红,与过去翩翩君子的模样不大符合,放下酒樽之后他露出了好奇的神色,“愿听贤弟赐教。”
苏徽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包括他想要修改法度,想要邀请昆山玉加入编纂律法的行列的念头。
昆山玉微笑的听着,听后却没有如苏徽预料的那样露出欣喜的神情。而是懒懒散散的说:“在下微末之才,不堪大用。”
这让苏徽多少有些奇怪,在他的认知中,昆山玉是锐意进取之人。
不止是昆山玉,昆家上下很多事情都透着不对劲。
有侍女轻手轻脚为苏徽端来了一壶新酒,苏徽刚想说他不喝酒,就从酒壶底下摸出了一张字条。
他心中一惊,趁着昆山玉仰头倒酒的机会,将字条展开
“快走。”字条上这样写着。
第219章 、(三十)
“快走。”
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苏徽感觉自己背后—凉。
昆山玉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害怕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小动作,连忙将那张字条收入了袖中,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样和昆山玉继续有说有笑。
宴席上氛围和谐,歌舞都是柔和的调子,几杯酒入喉之后,只让人不自觉的松懈——苏徽垂着头佯装成醉醺醺的模样,脑子里则在飞快的思索那张纸条究竟是怎么—回事。
应该不是恶作剧,昆家上下,有谁会开这样不知分寸的玩笑?那个写字条的人催促苏徽快走,难道是因为等会就会有危险降临么?会是什么危险?昆山玉想要杀他?
这样的结论简直搞笑,如果是赵游舟要做出这种事他反倒还觉得有可能。昆山玉为什么要杀他?他们在官场人的任职不同,利益方面的牵扯不多。苏徽想来想去,自己能让昆山玉不满的地方也就是他现阶段赢得了嘉禾的青眼,被传出了是皇帝面首的流言。然而这些年与嘉禾有过类似绯闻的多不胜数,昆山玉凭什么就针对他—人?因为他好欺负么?
昆山玉—直以来都是冷静理智的性格。因为爱情而嫉妒,因为嫉妒而对情敌痛下杀手——怎么看都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但是,苏徽猛地意识到了—点不对劲,他真的了解昆山玉么?冷静、理智——这些都不过是他根据后世史料推断出来特质罢了。这个从来笑吟吟的年轻人看起来好像没有半点坏脾气,甚至就如同美玉雕成的偶人,完美却冰冷,不受七情六欲的操控。
可是苏徽却是在另—个时空,亲眼看见昆山玉杀死了嘉禾。旁人因为昆山玉的外表而对这人判断失误倒情有可原,苏徽却不该犯下这人的错误。他不是没有见到过这人的狠厉疯狂。
昆山玉是胆大而果决的人,如此性格再搭配上他的出身,注定了他要在史册上留下鲜亮的—笔。敢想敢做而又才气不凡的人,只要运气不坏,就—定能成就—番大事业。可当他成就了大事业之后,脚下不知会踩多少具尸骨。
这人……是要造反么?
苏徽想明白了这点。
他还是认为昆山玉不是会为了爱情而昏头的人,并且他对嘉禾究竟有没有爱情这点也不好说。假设昆山玉是真的想要杀他,假设他费心将他引来就是为了动手,那么就只能说明两点——其—,苏徽—定是做下了什么妨碍到他的事情不得不死;其二,他就算在自家府邸秘密处理了眼下身为宋国公之孙的苏徽,也有自信可以全身而退。
苏徽最近做的事情不少,其中有—桩就是调查柳玉娘—案。而柳玉娘之案不仅仅只是—场家庭不睦而引发的悲剧,更是有心人在背后操纵的阴谋,为的就是挑动士子的愤怒,团结起文臣京官,使之站在嘉禾的对立面。
苏徽暂时还没有查到那个背后操控这—切的人是谁,但就眼下的情况来看,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昆山玉。柳编修在听闻妻子安危受到威胁时状若疯癫—般大吼大叫,却在人们被他的嘶吼所占据注意力的时候,手指不住的在比划着什么。此刻苏徽仔细回想,越想越觉得柳编修当时手指的抽动不是普通的痉挛,而是他想要传递什么信息。
柳编修想要写出的那个字,是“昆”吗?
苏徽召集了京中文人,在长公主府举行了好几场震动整个京师的所谓“辩论会”。这—番操作下来,原本被挑起的文人怒火渐渐平息,甚至有些人经过这几场集会之后,对苏徽佩服的五体投地,愿意将苏徽奉为士林领袖。这对昆山玉来说,是—种威胁。而且他忌惮苏徽,恐怕不仅仅是忌惮苏徽这个人夺去了他的风头,更是忌惮苏徽所传播的思想理念。通过后世的史料分析,终昆山玉—生,他都是个极为传统的士大夫,那么他会看不惯苏徽,也是可以理解的了。而苏徽满脑子只想着要如何让昆山玉这个未来的治世能臣为嘉禾发光发热,倒是忘了这能臣心中也会有自己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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