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徽淡淡一笑,没再反驳什么。
“我听那姓董的女人说,你是只身一人出现在万寿宫前的,出现在那里的时候就已经受了伤。你为什么会在那?”
“我……我也不知道。”苏徽为难的回答,他不能告诉杜银钗这一切都只是个意外,因为这意外根本解释不清楚,“因为,我想要见她。”他只好硬着头皮撒谎,“我以前服侍过她,心中就一直记得她的好,听说她蒙难,就想要来见一见她。”
“你没打算救她?”杜银钗懒得计较苏徽话语之中的漏洞,继续问道。
苏徽迟疑了一会,像是在发呆,很久之后他缓缓的摇头,说:“我救不了的。”
“没胆色。”杜银钗朝后仰了仰身子,露出了鄙夷的神情。这一刻,过往的矜傲又回到了她的身上,此刻的她和苏徽记忆中的杜银钗形象重叠。
“那么,太皇太后您能救她么?”苏徽问这句话倒不是抬杠,只是觉得可悲,杜银钗、周嘉禾、周嘉音,她们都是这个时代少有的优秀女性,可是就算这样,在这个时代也终究还是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那群不要脸的老匹夫若不是趁着我重病之际算计我那无知的女儿,干清宫何至于易主?”杜银钗的声音陡然拔高,额角因暴怒而青筋扭曲。她明明已经病得有气无力,这一刻却仿佛一只可以撕碎人喉咙的雌狮。
“老匹夫、老匹夫……”她艰难的喘着气,身边的侍者慌忙上前为她送药端茶。
但是猛然间她却又安静了下来,眼神黯淡而又僵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对了,这是我自己的报应,报应——”她发出了一连串的笑,歇斯底里的叫人害怕,接着背过了气。
苏徽挣扎着扑倒杜银钗面前,用力掐了一把杜银钗的人中,接着夺过一名宫女手中的茶泼到了杜银钗的脸上,没过多久这个女人醒了过来,醒后茫然的看着苏徽。“太皇太后是为何中毒的?”苏徽意识到眼下是调查清楚杜银钗中毒之因的最好时机,连忙抓住杜银钗的手腕追问道。
之前状若疯癫的老妇人逐渐清醒,她看了眼苏徽,在几名宦官的帮助下重新坐了起来,“你这轻狂小儿还真是个不怕死的,知道的太多,小心没办法活着出慈宁宫。”
苏徽默然不语。
“如果是早几年前的我,一定会直接命人杀了你。但现在……”她合上眼眸,如同喃喃自语一般说道:“我快死了,倒也不介意将秘密告诉给你。来,附耳过来——”
“想要毒死我的,”她的声音低哑,就像是爬虫在墙面上窸窸窣窣,“是先帝啊。”
有传闻说,杜银钗是在祭拜亡夫之后,忽然见到了他的鬼魂,故而病倒。
但这世上当然没有什么鬼魂,就算有,杜银钗也不会畏惧。
可是她的丈夫,在被她害死之时就为她准备好了一个陷阱,时隔十二年后,她终于还是没能躲过因果报应。
第121章 、十四章
听到杜银钗的这句话之后,苏徽有半天没能反应过来,他在思考究竟是杜银钗病重说起了胡话,还是他伤重出现了幻听。
“这、怎么可能?”苏徽下意识的张嘴反驳,“先帝都过世十几年了,要怎么才能……”
“他死前遗命,交待他的心腹方涵宁在他的陵墓之中动了手脚。享殿、墓道、棺椁之中皆布有剧毒。方涵宁守陵十余年,这个秘密也隐瞒了十余年。十余年来我有时会来拜祭他,有时不会,若是旁人前往帝陵,方涵宁会设法让那人避开埋有机关的道路,如果是我,方涵宁则会闭口不言。这十余年来,能否触发机关全看我个人的命数。”她的声音低哑无力,说到这里时忍不住连续的咳了许多声,像是要将某种情绪借此压抑下去,“我运气不好,终于在今年一脚踩中了我丈夫十二年前布下的陷阱。”
“先帝为何要杀您?”苏徽不解的询问。
“许是黄泉孤寂,想要找个人来陪着吧。”杜银钗瞥了苏徽一眼,随口扯了个谎言。
她的丈夫为何要在死前下令杀她,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因为她是杀了他的凶手。
他们做了十余年的夫妻,同生共死了不知多少回,世上恐怕再无哪对夫妇之间的默契能比得上他们,他们对彼此的了解,也更胜过世上所有的人。
也许她的丈夫正是在死前靠着这份默契猜出了她的心思:她想要他死。
那位帝王在濒死之际心里在想什么?是怨恨?是悲伤?是愤怒?
总之他用最后的力气叮嘱自己的贴身宦官,他说他要他的妻子陪着他一起。
但他又不想用太寻常的手法取杜银钗的性命,暗杀、赐死在他心中都配不上他的妻子,何况杜银钗那样的女人,岂会如此简单的就被杀死?于是他便告诉方涵宁,让他在他的陵寝之中动手脚。
杜银钗死后,终归还是要和他葬在一起的,他的陵墓也就是她的。在他死后,方涵宁可能会被夺权,但至少在他才死的那段时间,方涵宁仍然是内廷之中权势最高的宦官,悄无声息的买通工匠不是难事。
方涵宁问主子最后一个问题是:娘娘应当何时下来陪您?
那时他想了想,又轻轻摇头,说:看上苍如何安排吧。
也许那位濒死的天子直到死去的那一刻,终究还是爱她的,他保留了最后一份的仁慈,直到十二年后才将自己的妻子拖下地狱。
杜银钗不能将自己深藏在心底十二年的秘密说出口,她虽然马上就要死了,自己死后会是怎样的待遇她一点也不在乎,可她不能不在意自己的两个女儿。她杀死先帝的事情绝对不能泄露半句,若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口风不严,她的两个女儿都会被牵连。
但苏徽已经猜到了,根据史学界多年的分析,懿安皇后杜氏有极大的可能是杀死夏太.祖的凶手。刚才杜银钗情绪失控之时一直在说“报应”,想来指的就是这个。
“我曾听说,太皇太后与太.祖皇帝之间的夫妻感情很好……”说到这里苏徽都忍不住欷歔。他毕竟还年轻,年轻人谁心里没一点浪漫的幻想。就算在史册中已经读到了许许多多不幸的故事,他有时候还是会奢望,奢望例外的出现。
“好、是很好。我与太.祖皇帝相识于少年之际,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未来会做皇帝,那时候我也是真心的喜欢他。我在戏园子里卖笑,见多了肮脏丑陋的男人,唯有他的眼神清澈干净。他是个吃不饱饭的乞丐,却自称是行走江湖的游侠儿。他见我被人欺负,大言不惭的说要保护我。于是我在某个深夜收拾细软,跟着他逃出了那间戏园子。”之前那一番剧烈的咳嗽之后,杜银钗说话比起之前要顺畅了许多。只有这些天一直照顾着她的宫人才知道,她这不是身体好转的征兆,而是因为服用了大量能振作精神的猛药。至于那些药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全看天意。
那些往事都很久远了,她原以为自己早该忘了,然而直到这时回忆起来,她才惊觉自己竟然还能想起数十年前,月下少年含笑的眼眸。
天下是很乱,可金陵也不是什么桃花源。你不如豁出去离开这里,四处闯荡总好过留在这里每日受辱。
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和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要不要和我一起走?你做红拂,我做李靖。
今后会是怎样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我们两个人携手,总能找到一条生路的。
当年他说过的那些话,仿佛仍在耳边。
在他的蛊惑下,她将手交给了他,他带着她狂奔在夜幕之中长长的巷陌,两个人一起合作,竟然真的从那间明面上是戏园,实际上是娼馆的地方逃了出去。
晨光之中金陵的城门打开,他们紧握着彼此的手一起冲了出去,而后倒在郊外的荒草堆上大口的喘着气,相视而笑,心情前所未有的欢畅。后来他们有了军队、再后来有了土地、再再后来整个天下都成了他们的,可再没有哪一次的欢欣,能比得过私奔成功的那一个早晨。
如今垂垂老矣的太皇太后在恍惚之中伸出了手,唯有尘光悄然落在她的掌心。
她并不后悔杀死了那个与她并肩的男人,也不怨恨被他杀死。无论他们对彼此怀抱着怎样的情感,最后还是埋在一起。
然而她就是不甘心,为什么她不可以晚一点再死去。她喜爱这世上至高无上的权力,迷恋站在高处俯瞰众生的快意,她想过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却不是作为败者死去。若她还能再多活个一两年,她一定有办法彻底根除那些威胁到她女儿皇位的人,端和十二年的多事之秋,她偏偏就倒下了,那些蛰伏在暗处的豺狼趁着她倒下的时候,将她的孩子从金座之上拽了下来,盘算着要如何将其撕咬粉碎,而她眼睁睁的看着,却无能为力。
心中郁躁不堪的杜银钗一把抓住了苏徽的肩膀,“哀家不管你是哪一路的人马,是荣靖的属下还是赵氏的暗桩,总之哀家要你救下皇帝!”
这里说的皇帝自然不是指干清宫中的乡下小子,而是曾经君临天下十二年的周嘉禾。
“事到如今哀家愿意将手中的筹码告诉你,你也不妨将你的底细交待清楚。事成之后,你要什么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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