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也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只听薛亮润润嗓子,继续道:“两位想必还不清楚薛某此番来好合镇的目的吧?前几日,薛某从二少爷那里听到了百年前好合镇那对男女的故事,觉得非常动听,也非常感人,可薛某这里却有另外一个版本,不知道二位可否愿意静下心来,听上一听?”
百年前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这个追本溯源有点太远了吧。浅也在心里默默吐槽。
而窗边,苏轮却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似的,瞥她一眼,换了一个姿势倚在墙面,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讥诮。
时间回到百年前。
说是百年,其实也就只有几十年,只是自古百姓们就喜欢传奇,似乎不说是一百年前发生的,这事就没那么荡气回肠。
官家千金薛采琴遭逢抄家灭门之祸,男的终身为仆,女的一世为娼。采琴性烈,连跑六次,也六次被抓回去严刑拷打,逼其就范。终于,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当采琴再度被龟公抓到时,她心一横,一头撞上了远处的石碑,却命不该绝,被一路过的江洋大盗救下。
那其中的惊险,与周令初当时街上所述几无二致。
因为绝境中的一次出手相救,从此就对这江洋大盗情根深种。她唤她骆郎。骆郎,骆郎,只是她一人的骆郎,她为他倾其所有,给出所有能给的东西——爱情、身体、尊严,甚至为他背叛了自己的家族。
骆郎姓骆,全名叫做骆宗书。
一个江洋大盗,取了个如此书生气的名字,是不是有点奇怪?
当然奇怪,因为,骆宗书并非真正的江洋大盗。
他原是朝廷密探,见不得光的存在,朝里那些棘手的、残忍的、上不得台面的暗杀诡计,都由他们这种人来完成。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任务也完成的越来越勉强,甚至有一次,差点就失手。
这种情况下,他们做密探的,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继续执行任务,直到失手死去的那一天。另一条,就是转为明面上的官职,从此安心乐业,得享天年。可后者谈何容易。
——还真让他碰到了。
薛府因怀璧其罪被朝廷抄家灭门,朝廷却迟迟抄不到那传说中的宝藏地图。牢狱里,薛家家主和长子被活生生打死,死前却没吐露出关于那宝藏图的一丝一毫。朝廷无奈,只得将赌注放在了薛家几个女儿身上,可试了几个,要么是真的不知道,要么是怕死胡说一通,到头来,还是什么进展也没有。
望着身边的密探同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骆宗书却无比冷静地,将目光看向了薛家小女儿薛采琴的发配娼地。
薛采琴是薛家家主与通房妾室所生,并不受宠,以前在京都薛家还未被抄家前,她甚至连出门见客的资格都没有。
可他听说,她到了妓院后,因性烈,曾偷偷逃跑过三次。
他也听说,她被抓回来后,不管遭受多大的严刑拷打,誓死不接客。
如此的倔强,几乎与她父兄在牢狱里的表现如出一辙。
他想,如果他是薛家家主,与那么多娇滴滴、软趴趴、稍一恐吓就吓得不知东西南北的女儿相比,他也会把家族秘密交给这样一个刚烈坚强的女儿。
对付这样的女人,不能强逼,只能智取。
而女人,只有在一件事上最容易犯傻——那就是爱情。
“骆宗书骗了她的信任,骗了她的清白,他是她在这残酷尘世里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保她不为老鸨逼迫卖身,他为她跟别的男人打架斗殴,可他,却迟迟不帮她赎身。”
“她没怀疑过么?不,也许刚开始确实很天真,可日久见人心,他对她身体更感兴趣,还是对她薛家别的东西更感兴趣,她分的比谁都清。可女人哪,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她以为的,她相信这个男人对她有真爱,她相信只要她为这个男人生下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男人也定会愿意带她远走高飞。”
“终于到了分娩的那一日,她难产,足足疼了一日一夜,终于在夕阳的黄昏里,生下了属于他们俩的女儿。她偷偷观察骆宗书,抱着女儿的骆宗书很高兴,却也算不得多狂喜,她想,是因为自己还没给足大礼,于是,她解下了随身携带的玉坠,对骆宗书道:‘骆郎,我知道你在找藏宝地图,却一直没找到。现在,我就把它给你,给我女儿的爹爹。是的,你没有看错,薛家的藏宝地图并非一张纸,而是我一直携带在身上的坠子,你跟我每晚鱼水之欢时,都会碰到的坠子。你瞧,这里面雕刻的火红色的牡丹花的纹路,正是藏宝的地图。’她说了,全都说了,把所有的身家性命都送给了男人。男人抱着女儿的手僵硬在当场,表情无比震惊,似乎没想到她就这样主动把什么都告诉给了他。看到这样的他,她觉得,至少他还是爱她的。”
“多可笑,就因为一个算不上狂喜的高兴表情,她就交出了自己的秘密,就因为一个无法解释的震惊表情,她就觉得男人还是爱她的——可结果呢?才第二天,男人就抛下她们母女,迫不及待地带着藏宝图走了!”
薛亮说到这里,眼中有刺骨的寒意,“没了骆宗书的武力庇佑,她又没赎身,老鸨再度出现逼迫她接客,可怜的薛采琴,还在月子里,就已经定下了将来三四个恩客,更可笑的是,她和骆宗书的女儿,偏偏取名就叫骆恩。骆恩骆恩,哈哈,骆家大恩她无以为报。”
第43章 第07章:牡丹传奇(五)
望着薛亮不复平静的模样,浅也心里一动。薛采琴,薛采琴,这太监刚好也姓薛,难不成……她没忍住:“后来呢?那薛采琴如何了?”
几乎是这句话话音刚落,周令初、周令祎就齐齐看向她,与此同时,守在门口的两名保镖也不赞同地看向她,似乎对她这个逾矩的举动非常不满。
本来嘛,一个做奴才的,从来就只有“听”的份儿,可这丫头,竟直接让薛大人替她解惑,真是一点做人家仆人的自觉都没有!
浅也干笑着往后退了退,恭顺地示意众人继续,继续,无视自己就好。她擦了擦额头,余光却瞥见,松木制成的格子窗边,苏轮的嘴角微微上扬,神色微妙,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自己。
于是众人回神,听薛亮继续说下去。
被骆宗书抛弃的薛采琴很平静,不哭不闹,饭照吃,觉照睡,也不反抗老鸨了,也不想着逃跑了,只是整日逗弄骆恩,偶尔看看书,下下棋,从容的有点恐怖。
众人知道她寒了心。女人们嘲笑她痴傻,男人们则在等她坐完月子,准备争夺她的第一晚。尤其是先前那些曾被骆宗书教训过的地痞无赖,各个摩拳擦掌,要在这个骆宗书昔日的女人身上寻回些丢掉的面子。
很快,就到了那一晚。
春去秋来,过隙白驹,直到现在,好合镇的阴街都流传着一则这样的价码:雏儿卖身,下品以“文铜”算,中品以“贯吊”算,上品以“白银”算。而当年薛采琴做完月子后第一夜的价码,正是白银六百两。这六百两变成了上品中的分水岭,倘若哪个雏儿第一夜超过了六百两,那恭喜,你就是上品中的上品,上上品。
薛采琴被老鸨以六百两的高价,卖给了一个肠肥脑满的男人,而这个男人,早就因为之前的过节对骆宗书恨的咬牙切齿。如今骆宗书走了,徒留下他的女人,男人自然是想把所有怨气都发泄在薛采琴身上。
阴街的女人们偷偷打赌,赌薛采琴能不能熬过那个晚上,有自诩聪明的,甚至猜测,以薛采琴的性子,会不会在那晚之前就咬舌自尽。
薛采琴的选择,似乎也在朝这个方向发展。
她将骆恩交给了一个平日与自己交好的妓/女,连同一个绣着牡丹花的荷包。妓/女打开荷包,发现里面有些首饰、碎银子,虽不多,却也是彼时薛采琴的全部家当。
这托孤似的举动,让妓/女心里一阵难受,她劝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们不像姑娘,满腹珠玑,威武不能屈。可腌臜地儿总有腌臜地儿的活法,有些事情,其实没那么糟糕,咬一咬牙,也就挺过去了。日子咱还是要过,女儿也还是要养,犯不着为了一个混人,赔上自己的性命。犯不着,犯不着。”
薛采琴笑了笑,笑容优雅,如繁花绽放,那是一种真正属于官家千金的平静与淡定,她道:“姐姐的意思我知道。”顿了顿,她望着天边成双成对的燕子,缓缓重复,“我都知道。”
妓/女听她的语气,似是有些动摇了,赶紧趁热打铁又劝了几句。薛采琴一一应了,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之意。
终于,到了晚上。
妓/女忐忑不安地望着薛采琴,看到她安安静静跟那个肥肠男人入了房,关了门,并且从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时,方才如释重负,转身去照顾骆恩。
“呵,还以为是个多贞洁的烈女,事到如今,还不是张开了双腿,接受了现实。”
“她没自尽,哈哈,我赢了,五十两,五十两,你们快掏给我五十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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