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秦韶华也是出人意表,被人当众泼了这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脏水,却依然笑着,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模样,只拿眼睛往嫔妃聚集处轻轻一瞄。
然后她提议道:“些许小事,何必为此扰了陛下带众人赏月的雅兴?卫国长公主不是给大家献舞助兴么,无端被打断,不如重新再跳一遍?”
她拿眼一扫场地,见这里正是离跳舞的回廊不远的一处水边观景台,周遭有美人靠可坐,也有临时设置的座椅。她就挑了一个建恒王身边不远的空椅子,走过去坐下,一副要继续欣赏舞蹈的模样,兴致勃勃。
她是真没把御前杀人当回事。孙扒皮早就该死,她以前是不屑于专门找这种小角色报仇,现在撞在手上,管他是谁指使的,杀了再说。
建恒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方才听秦韶华对他说的那样话,他以为秦韶华要有什么厉害的举动,要把幕后之人揪出来呢,谁知秦韶华只杀了一个神志不清的太监就罢手,连涉事的行宫刑罚太监都没有问话,他实在想不出其中深意。
然而他是绝对不会公然违拗秦韶华的意思,立刻笑出来,“陛下,今日本是乐事,何必为区区小事生气,不如重新开始?”
皇帝铁青着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建恒王见他不说话,直接做了主,派人去给画廊那边传话,希望舞女们重新开始舞蹈。立刻就有太监一溜小跑着去了。
秦韶华噙着微笑坐在那里,目力超乎常人,已经看见不远处的花丛暗影之后,有妙曼的身影晃了两晃。
是贺兰馨无疑。
这厮隔岸观火,没观出什么结果来,想必憋屈得很?
传话太监跑走之后,贺兰馨的影子也很快消失了。
重新舞蹈什么的,分明是侮辱人的提议。那贺兰馨等人又不是楚国宫廷自养的舞女,乃是友邦人士,怎么能够随便让人从头再来?可建恒王又不跟贺兰馨一伙,乐得践踏她的体面,就那么让人传话。
至于跳是不跳,全看贺兰馨自己要不要脸了。
秦韶华恍若无事一般坐在那里,甚至让随从拿了糕点出来给宴会助兴。
她说糕点是自带进宫的,按照当年凌家外祖家传的做法所制,请大家品尝。
建恒王带头捧场,命人把糕点切成小块分下去,两盒子糕点分了三十多个小碟子,并非人人都有份,地位低的根本分不到。
然而分到的人也并不是很愿意品尝。
事到如今,当初秦韶华在金銮殿放毒的事情早就不胫而走,朝中人心知肚明。她带来的糕点,谁知道有没有毒?
然而当着秦韶华的面谁又敢不吃?
于是大家纷纷尝鲜。
小口小口的,尝过之后脸上笑得都有些勉强。
因为实在太难吃了!
口感粗糙,味道苦涩,还带着一股子可疑的腥味,简直比药还难吃!
就算是一心捧场的建恒王也很是尴尬,十分费力才咽下口中的糕点,呵呵干笑几声:“凌家家传的糕点做法真是……别有风味。”
秦韶华微微笑道:“是别有风味。这其实不是面粉做的点心,是以麸皮当面,以野草当馅,以马尿和在一起制成的糕饼。是不是吃着有点腥臊气?”
什么?
马尿?
呕……
顿时有人吐了出来。
场中不断响起作呕干咳的声音。
建恒王脸上的笑是挂不住了。
他方才为了捧场,别人吃一口,他吃一大口,吃得最多。
“秦……秦姑娘真会开玩笑……”他咧嘴。
秦韶华乌溜溜的眼睛一瞥众人,嘴角弧度有了几分凌厉,“怎么是开玩笑呢。你们运气好,我制糕点时匆忙,并没有找到枯草,所以你们吃到的都是鲜嫩的野草。而真正纯正的凌氏糕点做法,可是用荒草为馅的。”
“这……这个……”就连建恒王也说不出话来了。秦韶华这么理直气壮地犯众怒,他无力相助。
作呕之人中终于有忍不住的,站出来指着秦韶华鼻子骂:“你这妖女!多次公然藐视朝廷,罔顾天家威严,要不是念着你也算半个烈国公府的后人,我们岂能容留你活到现在!今夜本为北方战事庆功,何等庄严场合你也敢胡闹,你简直岂有此理!竟然说马尿糕点是烈国公府的家传,你这样侮辱先人,还有脸打着凌家的旗号横行于世,你不若一头撞死干净,别给先人抹黑了!”
第182章 把风头抢回来
秦韶华目力极好,并不理会这个骂她的,而是从人群中一下子找到了不显山露水的太师蔡烈。
“蔡太师,您是武将出身,想必知道这凌氏糕点的来历。您说句公道话,到底是我辱没了先人,还是他们这群人辱没了大楚英烈?”
老太师蔡烈虽然在朝中地位超然,但是并不喜欢出风头,不到万不得已绝对要扎在人堆里装透明,此时被秦韶华点了名,才分开人群站了出来。
在秦韶华看似平静实则凌厉的注视下,他看了看被许多人丢到一边的糕点,脸色有些轻微的恍惚,仿佛在回忆什么事情。
半晌,他终于在众人的疑惑之中开口,开口说道:“的确不是秦家丫头胡闹,这糕饼,是有来历的。”
一语惊了众人。
怎么马尿做的糕饼还成了有来历的?
除了零星一些武将和一些老人若有所思,大部分人都露出惊讶和困惑的表情,显然不知道个中就里。
蔡太师环顾全场,沉稳的目光一一掠过许多武将和勋贵,“年轻人大概已经不知道了,老一辈的或许还有记忆,上一任威远侯凌锵老将军……也就是被追封为烈国公的现任威远侯的父亲,秦家丫头的太外祖父,年轻时曾经在西北斛州与外敌血战,因为当时统军的主帅指挥有误,他所带领的两千官兵被三万敌军困于文家镇,迟迟等不来援军,情况十分危急。”
“我军主帅在得到凌锵被围的情报后,对比敌我力量,料定他必死无疑,所以并未派人去救,而是改了行军路线,彻底放弃凌锵远离了文家镇。凌锵孤军奋战,死守城镇苦战一个多月,两千人死得只剩两百多,仍不肯投降,彼时他们粮草殆尽,水源又被敌军下了毒,最后的十几天里,就靠着这自制的‘糕饼’做主粮了。”
蔡烈声音不疾不徐,叙述得十分平淡,但是其中场面可想而知,该是何等惊心动魄。
在场不乏赵立这样热血的年轻人,就有人出声询问:“那么最后战果如何,凌老将军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蔡烈道:“最后战果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大楚军力自来势强,一时受挫都是内耗所致。一个月后大军换了主帅,改了作战方案,中军一鼓作气将敌人杀回境外,自然也就顺势解了文家镇之围。”
“解围之前,敌军因为文家镇迟迟攻不下,从三万军增至五万,将凌老将军的队伍杀得只剩了不到百人,可依旧没能占据那处要塞。大军赶去增援的时候,凌老将军全军上下已经饿得皮包骨,只比死人多口气而已。可他们依旧精神矍铄,杀红了眼,险些把进城的友军当成敌人杀了。当时,主帅进城见了凌老将军,见了他自制的主粮‘糕饼’,什么也没说,只下马给老将军磕了一个头。”
行军打仗,主帅地位至高无上,比一个统领两千人的先锋官地位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可蔡烈说到主帅向先锋官磕头的时候,场中没有一个人表示异议。
因为谁都能想出当时的场面。
死剩不到百人的队伍,苦守一座小城,没有援军没有希望,吃的是荒草麦麸饼,面对的是五万敌军,随时可能战死……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们战而不倒?
蔡烈道:“当时主帅磕完头,说,本帅跪的不是眼前这一人,也不是死守文家镇要塞的百人,本帅跪的,是军魂。是支撑着我大楚开宗建国,保佑着我大楚千秋万代的铁血军魂。军魂不灭,大楚,不亡!”
说到此处,老太师声音微微颤抖,一双老眼中亦有泪光闪过。
在场许多人听得心潮澎湃,面上露出肃穆之色。
秦韶华微微垂下眼帘,心中亦涌起无限敬仰。
她是一条异世的孤魂,凌家先祖与她并无关系,但是对于军人的铮铮铁骨,对于死战不退的义勇军魂,她同样怀着强烈的尊敬之情。那是不分时空、不分古今的铁胆和孤勇,值得任何人仰视。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接着蔡太师的话说:“当日太外祖父吃过的主粮,就是各位眼前看到的糕点。那一战之后太外祖父和近百名幸存的官兵,都把这种糕点的做法记住了,太外祖父更是将之定成了家传糕点之一,每年必做一次,和子孙一同食用,以教导子孙不要忘记战争的惨烈,时刻保持警惕之心。”
赵立不知何时走到了人前,紧跟着秦韶华的话音,激昂朗声道:“现而今凌家已成烟云,若不是秦姑娘做了这糕点与大家分享,恐怕在座都要忘记凌家祖祖辈辈为保护我大楚江山所流的血汗了!除了凌家,还有千万为大楚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我们安坐京城全赖他们所赐,我们不能忘记他们!”
这个人一直是热血而慷慨激昂的,总要做正义的出头鸟,不计后果,只为说公道话。
秦韶华朝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然后扫视众人,目光特别在方才作呕的几人身上停留些许,问:“现在,还有人要骂我侮辱先祖么?”
公理面前,没人敢跳出来扎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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