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的脚步声停下来,有挪动椅子的声音,凌欣站了会儿,还是按捺不住好奇,运足了一口气,飞快地探身一看,又闪了身回来,长出了口气——她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一张大大的白色屏风挡在牢门后,屏风那边人影幢幢,看不分明。凌欣放下心,来回看了看,这里是走廊尽头,两边是黑色的大石墙壁,旁边的牢房空着,那边的几个狱卒把住走廊,没人过的来。
相比不远处传来的嘈杂,这里显得安静。凌欣单脚弯曲向后顶了墙,等着孤独客和杜轩出来。
杜轩随着孤独客绕过屏风后,见贺云鸿倚着几床被子半坐在榻,牢窗上投下的带着铁栏阴影的光线,照着他的身上。明暗之间,贺云鸿身穿着简单白色粗布袍的身躯显得消瘦,可是他姿态端庄,双肩平直,缠满布条的手,随意地放在身前被子上面的一件黑色斗篷上。俊雅的面容上,神情漠然,像是丝毫没有在意嘴微张着,口中还垂落着链子,可杜轩也清楚地看到了贺侍郎投向自己的目光,向自己身后又一瞥,才淡然收回。
杜轩笑着行礼:“在下一介江湖之人,见过贺侍郎。”
贺云鸿只点了下头,面上表情平静无波。
孤独客坐到榻边的矮凳上,将贺云鸿的被子上的黑色斗篷很随意地掀开,顺手扔在了一边的地上!雨石马上跳过去,拿起斗篷掸了掸,细心折好,对孤独客说:“郎中!这斗篷我家公子要天天盖的,不能放地上弄脏了!您也不是不知道!”
孤独客哧声道:“这斗篷那日给他当垫子,沾满了血,早该拿去洗了!不比地上脏?”
杜轩眼睛一瞥,就认出是那天夜里凌欣穿来的斗篷,虽然是黑色的不显血迹,原来的做工也不错,可是布料已然僵硬,的确显得肮脏。他记得当时他们把斗篷铺在地上将贺云鸿放在上面抢救,后来贺云鸿睡着了,一直抓着斗篷,孤独客点了穴位才让他松了手,给他包扎了手指。然后,孤独客并没有像凌欣说的那样把斗篷扔了,反而将斗篷又塞回了贺云鸿的手中,还给他盖在了身上,让杜轩直呼温柔……
雨石嘟囔着说:“我可没法拿出去洗。”
孤独客指着周围说:“这些被褥有四五个人的份了吧?根本不需要这斗篷呀,丢了就是了!”
雨石惊叫:“可不敢丢!我家公子……”贺云鸿极轻地嗯了一声,可是已经疼得皱了眉,雨石闭了嘴,将斗篷放在床榻一角。
孤独客笑着掀开贺云鸿的被子,轻声慢语地问道:“喉咙还是疼对不对?口中是不是都是疮?那就别说话了,来,躺好,我给你号脉……”
凌欣在外面听得肉麻,杜轩咬牙忍笑,可是雨石对孤独客的做派已经习惯了,过去帮着贺云鸿躺倒。孤独客号着脉,恢复了他平常的正常声音,缓慢地说:“贺侍郎不必担心这些伤,就是留点疤痕也没什么,男子汉嘛,又不是女子,有点伤疤能显得有血性。”
贺云鸿闭上眼睛,大概表示不喜欢听他的话。
凌欣在外面也觉得这些话很刺耳,说伤疤干嘛呀,怪瘆人的。
孤独客又解开了贺云鸿的衣服,给他查了全身,上药补药忙活了半天。
半个时辰后,凌欣已经站得腿酸,轻轻地来回抬腿踏步。
牢房里,孤独客对雨石说:“雨石吧?的确不错,身上的伤口大多结痂了,也没有红肿,你照顾得很好哇。”
雨石高兴地说:“是郎中的药好!公子用了就能睡会儿。”
孤独客说:“你怎么不说是我的医术好?”
雨石急忙说:“那还用说吗?!”
孤独客说:“当然用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杜轩低头笑,偷眼看贺云鸿。贺云鸿一直木着脸任孤独客翻腾,此时也没表情。雨石不明就里,赶紧说:“郎中医术真高明!最好了!”
孤独客一翻眼睛:“下次别等我问再说,一见面就要说,明白吗?”
雨石捣蒜般点头:“明白明白!见面就说郎中医术真好!”
杜轩笑着摇头。
孤独客坐在榻边,打开他的大医箱,取出一个大瓶,扭头对雨石说:“昨天我嘱咐你这个时候备下开水,你弄了吗?”
雨石点头:“郎中吩咐的,怎么能不准备?我给您端来。”他起身端来一个瓦盆,里面的水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孤独客将瓶子里的药水倒入了一些,满室一片药香,雨石使劲吸气,感慨道:“真好闻。”
孤独客呵呵:“原来喜欢闻药的人还挺多的。”
杜轩又看贺云鸿,贺云鸿神色无异,眼睫毛都没眨动,孤独客将手没入药水中,雨石问:“不烫吗?”
孤独客一笑:“你小子还挺关心我呀!”
雨石不好意思:“郎中的手,很要紧的。”
孤独客在水中反复搓手,缓缓地说道:“当然要紧,我今天要给你家公子把口中的链子取下来。”
雨石惊叫:“那会很疼吧?!”
孤独客点头,笑着特别耐心地说:“那口环很粗,取下当然会很疼呀!但是疼就不取了吗?我用了这么多天药,消了肿,可是肉快长到环上了,真长得结实了,日后取时不就更疼了?”
牢外的凌欣原来等得百无聊赖,一听这话,一下不踏步了,站直了。
雨石开始哭哭啼啼:“公子……公子……”
杜轩表情震撼地看孤独客,结巴着说:“不是……不是……怕太子来……”
孤独客仔细看自己的手:“那时是怕,可现在这么多天了,他也没来,而且,我听了你朋友的安排,他是来不了了。”听孤独客说了“你朋友”三个字,贺云鸿一皱眉,半抬眼帘看向杜轩一眼。
杜轩对着贺云鸿干笑了一下:“四海皆兄弟,我那朋友,就是你的朋友呀!”贺云鸿又垂下眼睛。
孤独客对杜轩和雨石说:“你们按住他的双肩,别让他动。”
杜轩觉得嘴里发干,咽了口吐沫。和雨石分别站到榻的两边,一人按住贺云鸿的一边肩膀。贺云鸿眉头蹙着,闭着眼睛不看孤独客。
孤独客从水中提起双手,站了起来,在空中微微甩动手掌,让水流下,似乎是随意地说道:“人们常说福祸相依,我过去的确是见过因福得祸的惨事,但是现在,算是见到了因祸得福的例子,贺侍郎,你的福分真是不小啊。”
雨石哭着说:“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公子受了这么大的苦……”
贺云鸿慢慢抬起眼睛看孤独客,孤独客笑得特别斯文,对着屏风侧了下头。
贺云鸿原本平静的眼中忽然有了熠熠神采,孤独客点头,说道:“贺侍郎,我可要动手了。”
贺云鸿闭了下眼睛,表情冷然的脸上带上了一丝笑意,孤独客点了几处穴位,然后将双手探入贺云鸿的口中,强行把口环拉出来,找到接口处一拉,环打开,手法迅速,只是片刻,可是将粗大的环从舌肉中撕开扯出时,贺云鸿还是低哼了一声,但他马上双手紧握,让手指尖的疼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链子从口中取出,贺云鸿僵硬的身体一松,瘫软在了两个人的手臂中。他紧闭了嘴,咽下了满口的鲜血。
听到贺云鸿的声音,凌欣在牢外又觉得腿软,不由得靠着墙,慢慢地滑坐在地,将手掩在了嘴上。
她心中压抑:贺云鸿一声低低的呻吟,就让她悲从中来,不能自己,这是怎么了?!
那次失败的婚姻,勇王做媒时有不言的托付——让她护住他的好友贺云鸿。姜氏提过郑氏的险恶,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贺家前途不妙。
那时与贺家闹得难看,和离后,她只把贺家当成了和离的前夫之家,与之断绝了往来,自然也不用关心贺家了!
可是她忘了,贺家是主战贺相的一家。
与蒋旭图的通信中,她知道贺相在征集军队,准备北上收复卧牛堡,这是根据她谈兵后采取的护国之策。贺相父子,一定为出兵做了大量的努力。贺云鸿是吏部官员,更不会旁观。
现在看来,贺相从主战兴兵的那一刻,就已经陷入了重重危机之中。谁都看得出来,此次出兵,得胜之机渺茫。出师一旦不利,贺相就会彻底失势。但贺相依然孤注一掷,想为京城赢得一年时间。谁知中间有个混蛋太子!结果何止兵败,戎兵迅速南下……国事瘫痪,勇王又不在京城,一旦太子有了禁军兵权,贺家就完了。
贺相被戎兵剜眼割舌,贺家长子被害。为了拖延太子降国,贺云鸿拥立了安王。这明摆着是一条死路,蒋旭图看得出来,贺云鸿自然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依然如此行事,是准备以身殉国了……
孤独客说贺云鸿有内伤,一定是那时在晋元城,贺云鸿被那个戎兵一脚踢飞落下的。她怎么忘了如果没有贺云鸿将玉簪插入那个戎兵的后膝,她早就被砍死了?
如今,她能奔入一座尚未陷落的城池,是得自于贺云鸿的牺牲。没有这十天的拖延,京城很可能已经是座降城。她所记挂的人们——山寨的十几个弟弟,蒋旭图,勇王妃和她的两个幼儿,有几个能在北朝的虎狼兵士中逃得性命?自己这一行人,敌城之中,自保都难,还能救出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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