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清梦 (方竛)

　　“胤祥……”
　　“先听我说完。”十三阿哥打断我，深深望着我的眼睛，“然而小若，这几天，我想着莹儿，想着月珊，最后却总是会想到你。我……更加愧对你，这一晃，都二十多年了，我竟什么都没有给你。我不能给你一个家，不能给你一个名分，不能给你我们的孩子。我知道，可能这些你都不需要，都不在乎，可是我连你想要的自由也不能给你。小若，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就能够四处游山玩水，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是不是……就会少了很多难过？……终究是我拖累了你。”
　　“你说完了？”我见他停顿下来，就问他。
　　十三阿哥满眼忧伤地点了点头：“嗯，我说完了。”
　　“要不是我实在下不去手，我真的应该狠狠给你一个巴掌。”我忍不住没好气地说。
　　他怔了一下：“为什么？”
　　“这还需要问为什么？”我反问他，又叹了口气，“这些年以来，我总觉得，你多少也是懂我的，我的决定，你每次都会尊重不是吗？就这一点，我一直很感激，也很感动。”
　　顿了顿，我望着他，认真地缓缓地开口，“胤祥，你明白吗？很多事情，真的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回到我刚刚进宫的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选择，我宁愿从来没有遇见你们，真的。我绝对不会在那天出去摘花，遇见你和十四，也绝对不会忍不住好奇，去看那只孔雀，遇见九阿哥他们。”
　　“然而，时间已经没办法倒流了。我承认，这二十年来，是有很多悲伤的事情，我也一直没能去周游天下。可是，我们也有很多很多的快乐不是吗？就像现在这样，我就在你的身边，握着你的手，你不觉得高兴吗？”
　　十三阿哥看着我，还是有些发怔，似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我笑了：“这不就是了？你觉得你欠我很多，可是我觉得，你已经给了我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不是那些可以看见可以衡量的，而是心底流淌的那种温暖的感觉。虽然我说我宁愿从来不曾相识，可是遇见你，爱上你，我也始终没有觉得后悔。”
　　“而且，我也不全是为了你才会留在京城。我的身体这两年才好了些，也终于不咳嗽了。等到天气彻底暖和了，说不定还真的要去京郊好好转转。嗯……要是皇上又派你出去，我看，我干脆就偷偷扮成侍女，跟在后头吧？”我转了转眼睛，做出忧虑状，“不过，我现在可不年轻了，怎么打扮也不像小姑娘，万一被皇上发现了，咱们说好的，我可要把责任都赖在你头上，你绝对不能出卖我。”
　　十三阿哥忍不住笑了，眼中终于露出了温柔和无奈的神情：“你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要是你真的想跟我一起出去，我就跟皇上说一声，他应该会同意的。还有……”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敢直视我，“谢谢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什么谢不谢的，你别胡思乱想就行。”我笑道，心里也渐渐温暖了起来，“那就说定了，要是你哪天接了个美差，千万别忘了叫上我。我跟你可是平起平坐的，公款旅游，又不用伺候人，这等好事怎么能错过呢？”
　　“好，就算不出远门，陪你在近郊转转也好。”十三阿哥微笑着点点头。
　　“那还是算了，我可不敢耽误你正事。要是叫皇上知道你不干活，陪着我瞎玩，他肯定会恨我的。可他碍着你的面子，又不能打我，那就只好一个人生闷气了。”我忍不住眨了眨眼，打趣道。
　　“这话你也敢说？”十三阿哥失笑，“叫皇上听了这话，才要罚你呢。”
　　“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不要乱讲，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承认的。”我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说，可没坚持几秒钟，我就忍不住跟十三阿哥一起大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一章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二）

　　
　　我终究不能在怡亲王府里待太久，耽误他办公不说，我毕竟算是十二阿哥的人，被说成结党就不好了。没坐多久，我就要告辞了。十三阿哥送我出门，临别的时候，他却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你还有话要说？”我笑着问他，“那就说吧，怎么还吞吞吐吐的？”
　　“小若，我不知道该怎么问起，也不知道该不该问。”十三阿哥眉宇微结，犹豫着开口，他又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你……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我的两个妹妹，还有，莹儿……她们，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
　　我怔了怔，看着他复杂的目光，最后叹了口气：“不能说全部，但多少有一些吧。”
　　“我至今都记得你说过的那些话。”十三阿哥望着我，长长地叹息，“当初我受到皇阿玛的冷落，你劝我不要失去希望；琳儿出嫁之前，你对我说让我多陪陪她。我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那个七夕，我和十四弟在你住的地方等你，你看着我们的目光，仿佛知道我和他，再过不久就会分道扬镳，甚至最终像这样反目成仇。好像……我们所有人的未来，你都看得见，你也都知道，是这样的吗？”
　　“胤祥，你实在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凡人，哪里会有这么神奇？不是你想的那样，很多很多的事情，我都一无所知。”我摇了摇头，尽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然而心里却忍不住一阵惊恐。
　　他也察觉到了。
　　不仅仅是八阿哥，就连十三阿哥也察觉到了。
　　是啊，言多必失，更况且我并不擅长说谎和伪装，接触得多了，实在很难做到滴水不漏。然而，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承认。为了所谓的历史平衡也好，为了可能出现的危险也好，或许只是为了我心里下意识的感觉也好，我都不能承认我拥有三百年后的灵魂。
　　不过十三阿哥并没有穷追不舍，见我这么说，他只是顿了顿，然后却问我：“小若，你跟我说实话，弘暾，婷萱，还有其他的孩子们，他们，将来会怎样？”
　　“这，这我怎么会知道。”我不肯说。
　　“小若。”十三阿哥的语气里都是哀伤，“让我早一点知道结果也好，这样我的心里，总能有个准备。”
　　他不是没有穷追不舍，而是已经从心里认定，这一切我全都知晓。
　　他仿佛在逼问，可我却还是不忍心。是啊，或许让十三阿哥早些知道结果也好，早些有了准备，这样，当他们离去的时候，他是不是就会好过一些？
　　我垂下眼帘，不敢看他的眼睛：“胤祥，别的我都不知道，只是……只是，得空的时候，多去陪弘暾聊聊天吧。”
　　来到怡亲王府之前，我已经向十二阿哥问清了他所有孩子的情况。其实他的小女儿，婷萱，出嫁两年，便也香消玉殒了。只是，那时已是雍正九年，无论如何，至少十三阿哥不会再亲自经历那份悲痛了。
　　我看不见十三阿哥的表情，但是他沉默了很久之后，竟也不管这是在他家大门口，就这么伸过手，将我拥在怀里，长长地叹息：“我知道了，我……会多去陪陪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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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回到了十二阿哥府，重新开始了深居简出的日子。
　　说是今年身体渐好，可以出城赏游，但其实我并没有多大的兴致。不仅如此，十二阿哥也不支持我出城游玩。用他的话说，我今年才不咳嗽，别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是老老实实地观察个一年半载的，下一个冬天没有复发，才算是真的康复了。
　　既然如此，我也就顺水推舟，继续过我的王府米虫生活。反正我才三十来岁，未来还有很多年，总不至于这么快就走不动路了。
　　早在二月初七的时候，四阿哥就已经将八阿哥关进了宗人府。三月初，他又将八阿哥和九阿哥两人一齐改了名字，就是历史中有名的“阿其那”以及“塞斯黑”。四阿哥似乎只是在发泄怨恨，但从一个外人的角度来看，他的做法实在有些好笑。
　　不过就是个代号，改了名字，难道人也就会变了吗？
　　四月份，四阿哥下了旨，让九阿哥从西宁回京了。
　　天气也渐渐暖和，可能真的是我调养得当，身子恢复得好，虽然才刚入夏，但我丝毫不觉得有往常那般闷热。只是我心底的悲伤和心痛，都还一如往常。
　　前些年，我尚且觉得还有时间，可今日算起来，是不是只剩了几个月的日子而已？
　　我心里渐渐变得不踏实起来，我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我的潜意识，却无法由我自己做主。
　　看着一天天的日出日落，不知九阿哥如今身在何处，而他的生命也像是凄婉的夕阳，就这么一寸一寸地，走向无边寒冷和寂寞的黑夜。他戏谑的目光和嘴角邪魅的浅笑，还有他固执却又疯狂的话语，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再也无法静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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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末，十二阿哥来我的屋子里找我。
　　“你最近一天比一天要没有精神，连我都实在看不下去了，你出去转转吧？或者我陪你去郊外看看花？”他满脸担心，语气却带了几分强硬，似乎我胆敢拒绝，他就算用绑的，也要把我扔到王府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