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柳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眶都笑红了,她又问何时雨:“既忘不掉,何不以死解脱?”
何时雨睁开了眼,他怔怔地盯着床幔,低声道:“可惜啊,我死不掉……”
不老,不死,不灭,殷柳从他口中听到了一个混乱的故事,无关于他在岁雨寨的过去,也无关于他离开岁雨寨后遇见的谁,他成了醉汉,稀里糊涂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若阿箬在的话,她一定能杀了我吧。”何时雨翻了个身,弓背蜷缩成一团,也不在意自己这般姿势很容易便被人偷袭了结了性命,只口中喃喃:“若当时阿箬在,她一定会杀了我。”
殷柳知道了何时雨的秘密,那夜何时雨宿醉醒来也不曾忘记,他们谁也没提,就像当初殷柳将滚落山崖的何时雨丢在枫林间,不提,便好似不曾发生过。
殷柳不再挽着何时雨的胳膊,她不再照镜子,不再对何时雨温声细语,何时雨给她做饭她就吃,何时雨给她买花她就戴,给她买绫罗绸缎胭脂水粉来讨好她,她也一并接受。
她与他走过太多地方,早不记得粟林城在什么地方,爹娘的信从某一日断了之后也再也没寄过来。
殷柳与何时雨提过几回和离,他都像是没听到,只是眼神悲伤痛苦,哑着声音说一句:“别不要我,好不好?”
殷柳说不好,她当夜就逃了,甚至没带多少银钱,她想离开何时雨,随便去什么地方,只要离开他就好。
可她走不掉,不论殷柳去哪儿,何时雨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她的位置,他不伤害她,不骂她,不打她,甚至不说一句重话。
他总是用那仿若被抛弃的受伤表情,沉默地站在她的面前,无力地低喃一句:“你当初、明明也很爱我……”
是啊,她当初明明也很爱他,她甚至觉得嫁给他便是此生最大的幸福,但当初只是当初。
殷柳知道,自己怕是一生也逃不出何时雨的身边了。
某一日何时雨说:“我们搬家吧,搬去湘水镇,我带你去看漫山红枫。”
到了湘水镇,殷柳便被邻里认成了何时雨的娘,她没反驳,只是在街上找了个角落里的摊位,每日上街卖点儿什么,不管是什么,挣不挣钱,只要别再看见他就好。
殷柳没问过蕴之是谁,何时雨也不曾向她解释,他们便这般尴尬地度过了十年。
十年她日日面对街上的人来人往,偶尔与隔壁的大婶闲聊,热情的人还想给她“儿子”说亲,殷柳的心里仍旧别扭,她不想要何时雨了,但也不想把他给别人。
何时雨心烦之际,便会上山去看枫林,他对殷柳悉心照料,对门前的梧桐也认真仔细。殷柳有时在小院内见他弯腰去查探梧桐树下的泥土湿度,一席紫衫背风而站,掌形的梧桐叶落下几片,他仍旧像个画里走出来的人。
但她又想,他对花草与对她一样好,或许在他的眼里,她与花草也无不同。
直到阿箬的到来。
殷柳原以为,阿箬是何时雨口中的蕴之,她看着十几岁貌美少女的面容,便是她也回到这般年纪亦自愧不如,她心中酸涩,烦闷,可又听见她道,她叫阿箬。
原来这看上去柔柔弱弱、青绿衣裙的少女,便是何时雨多年前醉酒后吐露的,能杀他的人。
她一直在等,等阿箬发难,等他们之间谁先挑起战火,等阿箬当真如何时雨所说的那般,只要她在,就一定能杀了他。
可他们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又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夜,清晨天未亮,阿箬便走了。
殷柳甚至去她房中找过她,她求了与阿箬一同到来的男子,她看得出来那个男人必然不是等闲之辈,她想解脱,她再也不想被困在这爱与不爱的假象,再也不想陪着何时雨演这一场早已漏洞百出的戏。
可阿箬走了,阿箬竟然走了!
她没带走何时雨,更没杀了他,殷柳只要想到她还要再和何时雨过这貌合神离的日子,她便痛苦,窒息!
“何时雨!与你说句实话吧,我早就不爱你了,我早就厌烦你了!”殷柳既没了指望,也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她胸腔疼得厉害,恐怕没几日好活,她道:“被你这样的妖孽缠上,应是我上辈子做了孽!”
清晨的微光照在两株梧桐上,打理整洁的小院充满了生活气息,何时雨广袖里的双手握紧,心口发酸发胀,一直以来只有他一个人在努力维持相爱的假象。
难道他不痛吗?
自是痛的,痛到时时难以呼吸,痛到有时恍惚不知今夕何夕,痛到反问自己,为何偏偏当年,未能与她一起死去。
“上辈子,你也说过这句话……”何时雨痛到麻木,痛到露出一抹苦涩笑容,笑着笑着,眼泪便落了下来:“上上辈子,你只活到了十三岁,我还来不及娶你。”
“你说什么?”殷柳双腿一软,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向何时雨:“你在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何时雨看向殷柳,却像是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另一个深藏于她魂魄之中,仅是她往前推的某一世间,留下的残影。
那一世的残影,喜欢红枫。
那一世的残影,说她希望生生世世都能与何时雨在一起。
那一世的残影,叫宣蕴之。
第64章 梧桐语:十二
宣蕴之这三个字是刻在何时雨骨血里的, 便是挖空了他的五脏六腑也无法剔除。
岁雨寨从吃了神明之后获得了不死不灭的身躯,每个人都变得无畏了起来,他们破了戒, 加上阿箬将他们都杀了一遍, 再度复活后维持了几十年的寨子自然就散了。
没过多久何时雨便发现了这世间万物正在复苏,枯黄的林中逐渐出现了多彩的颜色。他与阿箬决裂,也不再跟随何桑, 只带着什么都不懂的白一沿着青葱碧绿的草坪一路往繁花世界而去。
乱世后的萧条持续了几十年, 流民依旧很多, 他们吃不饱穿不暖,但队伍中不乏曾经种过地经过商的能人,他们能分辨五谷, 能算时节播种开始新的生活。
白一跟着何时雨走了好几年, 时时饿肚子,又因这具怎么也死不掉的身躯,他们在万般艰难的转变时段里活了下来。
人们逐渐有了物资, 田地上也长出了庄稼植物,几十年的流民找了块肥沃的土地扎根, 寒熄死后的第十五年, 何时雨与阿箬分别的第十五年……沧州大地分国度,有律法,有士农工商。
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勤勤恳恳做活的, 但也不乏一些偷鸡摸狗之辈。
何时雨听闻湘水镇中有富商家里需要些小工, 便想带着白一一道过去, 但镇外山间埋伏了山匪, 当时他们跟着几十个人一道往湘水镇走, 一起被山匪拦路打劫。
不过是一群为吃喝发愁的流民, 他们身上哪儿来的银钱,白一因年纪小被人捉住。哄散的流民人挤人,人踩人,有的人被山匪杀了,也有的人跪地求饶,便在那个时候,何时雨与白一走散。
湘水镇外山形复杂,何时雨被人挤出了危险区域,他想去救白一,可白一身量太小,直接淹没于沸腾的人海中,而后官兵闻讯赶来,一群山匪带着战利品逃离,撤出了湘水镇范围,白一也就此失踪了。
何时雨有些颓然,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没能守住阿箬,也没看好被阿箬带大的白一。他就坐在路边上,满身灰尘,脸脏身上也脏,木讷地看着官兵清理那些被山匪害了的尸身。
哒哒马蹄声传来,何时雨听见有人低呼:“我说官兵如何会管我们的死活,原来是宣家小姐要从这里路过,他们是来为她开路的。”
“好漂亮的马车啊,好漂亮的人儿。”
那辆马车就停在何时雨的面前,他想不看一眼都不行。车上两个丫鬟穿着都是绫罗绸缎,她们与车内的小姐说了几句话,便跳下来给在场还活着的流民发了几张木牌,让他们入湘水镇去找宣家的吴伯找活儿干。
一时间众人跪地道谢,直呼宣小姐为活菩萨。
一个丫鬟走到了何时雨的面前,也给他递了一张木牌子,上面刻着宣字。
木牌带着女儿家身上的胭脂熏香,丫鬟见何时雨面容略惊,脸红地叫他收下,二人发完木牌便重新坐上了马车。马车从何时雨面前行过,带动着一阵风吹开了侧边小窗的布帘,他没看见宣小姐的模样,只瞧见她肩上绣的红枫似火。
何时雨去了宣家,与旁人一样在吴伯那里讨了个种树的活儿,吴伯发现他居然认得字,便不让他干苦力,而是帮忙记植树,做分工。
宣家祖上就在湘水镇,几十年的饥荒也没能落寞了这个世家大族,但还是每一代都人丁凋零,到了这一代,也只有一个宣蕴之,并无男丁。时下好转了,宣家便又开始了植林生意,湘水镇外的所有山都是宣家的地,难怪附近的官衙也帮衬着他们。
宣家自家并无多少可使唤的人,一些娇贵品种的花草树木都需宣蕴之亲自看着,从它们还是幼苗时期便要打架子,绑枝丫,固定今后生长的形状。
何时雨与宣蕴之见过几次,他只远远地看过她。
吴伯是宣家的老人,因何时雨做得好,他向宣蕴之举荐过何时雨几回,想把何时雨从普通植林调去较为娇贵的植林那边,也好让宣蕴之多个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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