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确实少人能记得一丝不差。
风若见二人下笔如飞,迅疾万分,各自额上又微微出汗。整个复原的过程,他第一次见到晏倾会手抖,也第一次见到徐清圆会流露出那种怀疑自己记忆的神情。
虽则如此,这幅画在他们笔下徐徐展开。
芙蓉花从山城两边向中间蜿蜒,剪影中的舞剑美人早已没了痕迹,更重要的芙蓉花则开得烈烈艳艳,如山水葳蕤,向画中心聚起。终于,晏倾和徐清圆手中的狼毫碰到了一起,浓墨晕染,落下最后一笔,这幅画终于补完,大功告成。
徐清圆手上一松,向后跌坐。
晏倾比她更糟糕,他同样跌坐,撑在案上的手指微微发抖,面色如金纸一般。他抬起眼睛,看到徐清圆坐于太师椅的另一头,黑岑岑的眼睛正望着他笑。
她眼睛明亮万分:“清雨哥哥,我们做到了。”
晏倾同样望着她,总是沉静温和的眼睛里,流出些笑意。
晏倾想应她一声,但他猛地侧过头,开口之际,一口血直接吐了出来。他身子一歪,颓然软倒跌下。
徐清圆慌得站起:“清雨哥哥!”
风若脸色一变,霎时如鬼魅般赶至。他伸手点了晏倾身上几处穴道,一把将人捞起来,另一手向外划一圈,驱逐徐清圆:“这里交给我,你回去吧。”
风若扣紧晏倾的手腕,给郎君传输内力,好护住郎君那点越来越稀薄羸弱的心脉。
徐清圆呆呆地看着晏倾上半身靠在风若身上,大口大口的血吐出,他整个人身子似要被掏空。他脸上的血色褪去,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出气多进气少,还有的那点儿呼吸全靠风若支撑。
晏倾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风若冷静无比地处理这一切,而大片血迹在徐清圆眼前熏染开,她只剩下手脚冰凉,大脑空白。
徐清圆:“他、他怎么了?”
风若回头,忍怒地看她一眼,压着火气:“他病得很严重,你不是自称聪明吗,难道看不出来?你难道看不出来他是硬撑着身体,耗费心力帮你记画吗?我虽然不太清楚我们郎君到底是什么病,把他折磨成这样,但我起码知道体谅他,不让他操劳。
“可是他对你那么好,你说记不住画他就帮你一起记。他明知道以他的身体……”
风若看到徐清圆的乌黑眼睛空空地睁着,一滴泪掉了下来,无声无息。
他看到徐清圆的眼泪,想到晏倾的嘱咐,便蓦地别脸,不说下去了。因为郎君清醒的时候要他发誓,绝不苛责徐娘子。
郎君的爱像流水,像高山,宽厚温柔,潺潺流淌。郎君若爱着一个人,那样的全心全意无怨无悔,他人怎忍心辜负。
风若硬邦邦道:“总之,能帮的我们郎君也帮了。接下来不管怎样,我都要逼着他养身子,不见任何人了。你把画拿走,最好真的能破解出秘密。不然我也会生你的气。”
徐清圆低头,擦去眼睛里不受控的泪水。晏郎君不在的时候,没有人在意她的眼泪。
她将案几上的画作卷起抱入怀中,回头看眼风若和被他挡住的郎君。她泪眼濛濛不听自己的话,模模糊糊中只看到晏倾露出的一点乌发,手背上沾上的血迹。
她伏身向二人行了一礼,抱着画转身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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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徐清圆闭门不出,专心对比这画与《九歌》。
大约晏倾的情况有所好转,他托风若过来跟她道歉,让她有空去说说话,都被徐清圆拒绝。
风若大约被晏倾训斥了,他扭扭捏捏地来跟徐清圆认错,说自己那日对她太凶,他还可以继续帮她想办法追他们郎君。隔着一扇门,徐清圆说自己要研究画,没有心思想其他的。
除了每日三餐,徐清圆和外界隔绝。
她发誓自己一定要破解出画中秘密,才对得起晏郎君。她先前实在太轻松,才让晏郎君吐了血。
可她越是想解《九歌》,越发现事实不止如此。她和晏倾共同临摹下来的假画,按照她的猜测,那些沟壑和《九歌》缺了的笔画对应组合后,仍有些缺处。
一,能够补上的字一千五十余,而这补上的字仍缺着笔画。笔画这种事,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缺了笔画的字可任意组合,乔宴真正想写的字仍没出来;
二,《九歌》书后多了的笔画,与前面某篇相重合。
徐清圆花了大量时间,几乎把《九歌》中缺失的所有笔画都记在脑中后,才发现多了的那些,并不是多的,而是与前篇某段重复了。她用重复的这段去对应假画上多出来的那些沟壑,这一次,倒是组合出了一段《九歌》中本就有的文字——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徐清圆对着这一句看了许久,隐隐约约地明白,这多出来的一部分,大约是不能言明的情深。
钟离说,叶诗是乔宴的嫂嫂。不知乔宴是在何种机缘下见到叶诗——
满堂兮美人,可他什么也不能说。
徐清圆在屋中咬笔思考,试图还原乔宴的性情。她将自己的心神从情意上移开,仔细研究前面那些仍没有拼出来的字。
这些字还少了一部分,只要再有一部分,这整篇文章,便不会再是《九歌》,而是一篇布告——
徐清圆咬着笔,盯着开头的被自己硬拼出来、却还不能完全确定的几个字。
她试了很多种解密法,将他们缺少的所有笔画一一罗列对比,所有她能想起来的字凑到一起,最开始那些文字中,她拼出了两个字:“州考”。
徐清圆心神骇然,怔望许久,将两个字重新涂抹掉。
她不应该妄加揣测,徒惹恐慌。还是应该找到真正的笔画,将书拼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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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圆一直待在屋中研究这些,不知今夕何年。她终于有了些头绪,疲惫地靠着墙休息时,发现屋中光黯了下去。
又一日天黑,外面似乎簌簌飘了雪。
她太累了,一动不想动,看着屋中一点点陷入昏暗。突然,她看到有一张纸她靠着的窗棂窗缝中塞进来,声音窸窸窣窣。
这么无聊的事,只有风郎君会做。
徐清圆想,一定是自己影子映在窗上,被风郎君看到了。
她抿唇,无奈道:“风郎君,我不饿也不渴,也不生你的气,不和你吵嘴。你没必要总偷偷摸摸塞纸条给我。”
窗缝里塞入的纸条又多了一张。
徐清圆想到风若的坚持,叹口气,只好倾身过去,跪坐在地,将塞进来的纸捡起来。捡起来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因为她本以为是风若那歪歪扭扭的“我错了”的字条,结果塞进来的,是一张张剪纸。
有小兔子,小老虎,小树枝。
徐清圆腮帮微隐,笑意如涡。
她板起脸:“风郎君,你不要玩这么幼稚的游戏了。”
又一张剪纸从窗缝塞了进来。
这一次是剪的一团菏泽,与荷叶上绽放的夏日清荷。
徐清圆坐在地上一一捡起这些纸张,凌乱的发丝贴着面颊,她一张张看,一点点被逗笑。她眼中笑意加深,用手背掩嘴怕自己笑出声时,突然心念一转,觉得不对劲:
风若怎么会对她这么好呢?
他那个人最没有耐心,还很孩子气。她说不需要,他转身就走,一点儿犹豫都没有。
会对她温柔至此的人……
徐清圆心中突突疾跳,她捂着自己嘴角,低声不可置信地喃喃:“清雨哥哥?”
这个猜想一旦产生,便越来越笃定。她急急忙忙地从窗边小榻上跳起,下榻时将自己绊了一跤,绣花鞋跑掉一只。可她太着急,她顾不上那些,她满脑子都是清雨哥哥。
她“哗”地一下拉开木门——
雪轻盈孤零,在暗下来的夜中院落里飞落。
风若笔直地站着,他旁边,那从木栏边站起来的青氅白袍郎君,清隽风流,冻红的手中还握着一把铜剪刀。零零散散的纸张在他身边落了一地,在他衣袍边缘打着璇儿缠舞。
在他站起来望来的这一刻,院中的灯火重重亮起,灯火烨烨,一线流光。
飞落的雪扑卷而来,飞上徐清圆的面颊。
她看着几步外的晏倾。
风若撇了撇嘴。
徐清圆喃喃无措:“清雨哥哥……晏郎君,你能够下床了?你病好了?”
晏倾望着她微微笑:“病没有好,但是可以下床了。听说你将自己闷在屋里不出门,风若怎么也请不出来,我便只好想,不知道我能不能劳驾徐娘子除夕夜出来走一走。”
也许是病中的羸弱苍凉,也许是他本就温柔如此。
徐清圆发现他一直在看着她笑:“还有,你一直改不过来称呼。你若想叫‘清雨哥哥’,便也不用特意改了。我虚长你两岁,你叫我一声‘哥哥’,我也使得。”
徐清圆红着眼睛看他。
她问:“你一出门,便来找我吗?”
晏倾:“风若说你不肯出门。”
她再问:“你剪那么多纸花给我……昔日只有我爹这样对我。”
晏倾微妙地看她一眼:“我不是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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