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顾大老爷既无甚野心亦不算贪心,舍得让手下兵丁吃饱穿暖、并不克扣,大家伙儿的日子过得去,与周围乡邻也才能处得和谐。
现下看此地村人反应……看来这顺安卫的兵名声并不大好,倒是牵连他们这些外地来的过路人了。
芝娘子年近三十,不是十几岁的毛丫头,并没有点破什么,队伍来到岩腊乡村前晒谷场上,芝娘子便朝小旗道:“耿小旗,既然村人防备我等,那我们就不进村了吧,此地宽敞,正好摆开行头问诊。”
耿小旗自无意见,便吩咐手下兵丁将骡马驮的药材货物卸下来,又名得力的兵丁去来时路上砍些木头搭营。
芝娘子亦不闲着,领着两个学妹翻出常用药材码放好,就地找了些石头垒个火堆,取水来烧热了备用。
这边晒谷场上十几人忙忙碌碌,另一边,见外来人并未入村的本地人倒是好奇上了,悄悄从窗户、门缝里朝外偷看。
看清村口那片晒谷场上,一众着棉甲的兵丁中居然还混着三个身穿青色圆领袍、如道士般梳着发髻、袖口裤腿皆用布条扎紧了的利落打扮女子,岩腊村人愈发困惑不解。
这兵匪下乡,还有带着女人的?
虽然不解,岩腊村的村人倒也没放松警惕,并不多出家门半步,有小儿吵闹着要出去玩耍的,也是狠打几下屁股、逼到最里间的屋子里去关着。
岩腊多山石,本地屋舍多用简单加工过的石头垒成厚实的石墙,再糊上一层黄泥,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也比木头建的吊脚楼结实避火;只要门窗装得严实、内里守得住,村民也不怕兵匪硬闯。
又过一阵,到了未时,住在山脚的几户人家便清清楚楚看见晒谷场上多出来一小排用新砍的木头做支架、又用石头压紧篷布的小帐篷出来;那几个穿青色圆领长衫(盖到膝盖)的女子也麻利地拉起来了个四面透风的小棚子,以木板和石头搭了个小案桌,摆上些瓶瓶罐罐。
村口周家,周老汉与两个成年儿子面面相觑,都没懂外面那班外乡人是在折腾个甚。
“娃他爹,那会不会不是来闹事的兵痞,是来做买卖的?”周老汉的妻子也趴在窗口看了半响,忍不住开口道。
岩腊村杂居的汉人多是前朝时避难入黔的,苗人也是会讲西南官话的散居熟苗,虽也排外,但还没到完全不与外来人打交道的程度——从蜀地来的马队时不时也是会来岩腊村收点山货做做买卖的。
周老汉没有说话,不过从他多少放松了些的神情来看,他也认同老妻的说法……来打秋风的兵痞,没道理还摆出这么多易碎的坛子罐子来。
但要让周老汉放心地与这些陌生人接触自然也是不能的,哪怕这些兵痞不闹事,他也怕自家两个儿子被看上抓了壮丁,只道:“管他们做什么的,咱们家不去做那个出头鸟。都莫说话,看看再说。”
周家便又安静了下来。
到未时正(下午两点),晒谷场上那伙人像是终于做好了布置,有两个兵丁举着写了字的旗子、提着锣鼓,往村里走来。
“哐、哐”两声响后,进村的两个兵丁便扯开了嗓子,口音与顺安县人相差无几的西南官话在整个岩腊村响了起来:
“老乡们听明白了——北山镇李家村燕门女学的医女娘子来贵地义诊了——!”
“咳嗽的胸痛的,呕吐的腹泻的,黄疸的窝血(便血)的,水肿的头昏的,老人积年病,小儿腮发炎,要求医问药的可都抓紧了——!”
“诊金不收分文,药材不要金银,半斤米面使得,鸡蛋十个使得,家有任意粮食支抵药费也使得!”
周老汉趴在门缝上,一脸震惊地目送两个打锣喊话的兵丁从他家门前过。
“你们也听清楚了,竟不是来做买卖的,是来做义诊的?”周老汉惊奇地朝两个儿子和老妻看去,见三人都朝他点头,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
还是那句话……这年头并不是医疗体系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压根就没有——绝大部分平头百姓得了个头疼脑热是不会奢侈到想去求医问药的,多靠自己苦熬,能熬过去便善,熬不过去,便罢。
归根到底,是这年头的百姓手里是拿不出几枚大钱的,而问医求药,样样都要钱。
到村口来义诊,还言明了看诊不要钱,药费也只需以米面鸡蛋抵消就行,这种奇事周老汉活了几十年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
虽然惊奇……但周老汉还是不打算去当这个出头鸟。
他倒是晓得顺安卫往东走有个北山镇,但并不晓得什么李家村,更没听说过什么燕门女学;就算这些来看病的兵丁自报了家门,小心谨慎了一辈子的周老汉还是觉得不踏实,不敢信。
周家坐得住,周家隔壁那户姓吴的人家就坐不住了。
吴家的儿子上个月种谷子时不慎从田坎上摔下来,一条胳臂撞在石头上,摔折了;请了山外的大夫开了药,家里积蓄掏了个精光,人却没见好,眼看着连月半都挺不过去,一家人愁云惨淡,祭祖都没了心思。
一听兵士敲锣打鼓喊人看诊,吴家的当家人吴大柱根本没犹豫,立即背着小儿子从家里冲了出来。
芝娘子刚把围腰系好,便见一个满面胡渣、神色憔悴的庄稼汉子背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冲到棚子前面。
这庄稼汉子奔到近前,都没细看棚子里三个着青袍的医女娘子便推金山倒玉柱、扑腾一声跪下:“求医女娘子救救我儿!”
跟在当家人身后跑出来的吴家娘子也跟着跪下,把脑门往晒谷场铺的石板上用力磕。
芝娘子没说半句废话,指着棚子中铺好的草席道:“快,把人放到上面来。”
吴大柱两口子哪还顾得上跪,忙不迭把儿子背进棚子里,小心翼翼放下。
芝娘子让夫妻俩退开些莫挡着光亮,便麻利地与两个学妹一道脱了少年的上衣,用剪刀剪开少年那缠得密密实实的胳臂。
绷带一剪开,一股子腐烂臭味便扑面而来。
芝娘子变了脸色,两个还不能单独看诊的学妹也黑了脸——这少年手臂上的伤口,都捂发臭了!
当下三人也顾不上说太多,一个调了盐糖水,叫吴家娘子来抱起少年的脑袋,往少年嘴里灌;一个拿了酒精来,与芝娘子一道清洗伤口。
那少年发热烧得昏昏沉沉,不知疼痛,不过在清除创口上腐肉时芝娘子还是不放心,把手足无措等在旁边的吴大柱喊过来摁住他儿子。
吴大柱和吴家娘子这趟已经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见三个青袍医女上来不做推辞拒诊,只埋头救他们家的独苗,心底都隐约生起些期盼。
当芝娘子拿着以猛火粹过、又用酒精清洗了一回的巴掌大小刀割除儿子手臂上的腐肉时,吴大柱和吴家娘子虽觉心惊肉跳、害怕不已,但也咬紧了嘴唇,不敢出声耽搁医治。
待清理完创面,芝娘子又仔细摸了摸少年胳膊确认骨折处,便在上药后让打下手的学妹拿木板来,把少年的手臂固定住。
如果是少年刚摔伤时,这样一套救治下来就足够了;但她们到时这少年已经因为外伤口处未曾正确清洗消毒引发了风毒(破伤风),只是正骨敷药显然是不够的。
这时,便要请出女学自制的跨时代神药——畜用土霉素。
让普遍只接受了小学程度扫盲的女学学生们去研究自制青霉素显然是不靠谱的,磺胺也弄不出来……但后世的农民伯伯都能自制的畜用土霉素难度就没有这么高了,有蒸馏酒精技术、也能自己烧出玻璃的学子们按照命运清单里抄来的教程多尝试了几会,便用小麦麸皮发酵出了白色的土霉素狍子。
并不知道女学学子们为了行医济世做出过多少努力的吴家夫妇,只见三名医女娘子中最年长、也表现得最有底气的芝娘子拿出个药箱来,又从药箱里掏出了个手指头大小的、清澈透亮的水晶小瓶(玻璃药瓶)。
当芝娘子小心翼翼地将水晶小瓶里淡黄色的药粉倒出少许装到勺子上时,侧坐在草席上、抱着儿子脑袋的吴家娘子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束手束脚等在一旁的吴大柱也抿紧了嘴。
装药的容器都如此稀罕,这药究竟有多珍贵……两口子完全不敢想象!
畜用土霉素毒性大,用药的又只是个少年人,芝娘子斟酌着将用量减少到成年人的一半,化了水喂进少年人的嘴里,又让吴娘子再多给少年喂半碗盐糖水,将药送服。
喂完药,芝娘子小心翼翼地将药瓶收起,这才道:“好了,将他背回家去搁到通风透气的房间里,若是醒来后退了烧,这条命就算是保住了。”
吴大柱两口子对视一眼,又喜又忧。
喜的是儿子似乎有望活过月半,忧的是……那装在水晶瓶里的药如此珍贵,他家哪付得起药费?!
芝娘子见夫妻两个面色惨白,不敢与她们对视,哪还不知道他两口子在忧心什么,笑道:“外敷的伤药,你家不拘是粮食还是肉菜,送些来与我们吃就算是抵消了。至于内服的药粉,我实说了,天下间能治风毒(破伤风)的药估计也就我们燕门女学拿得出来,这药确实没有几个人买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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