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赤霞不得不承认——虽然他打心底里反对任何有可能掀起乱世、致天下凋敝的行径,但他确实对燕红的主张极其心动。
他的心跳很快,身体里面的血液都似乎沸腾了起来,这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澎湃的激动之情,让他实在是说不出意见相左的话。
大明王朝才刚走过百年,还未到显露颓势的王朝末期,但种种弊端已然尽显……
站稳了脚跟、逼得朱家天子重用宦官与相争权的文官集团,已经开始大肆兼并土地——亲自去过两浙、闽、吴、江西等富庶南方省份的燕赤霞,就冷眼见过朝中大员家眷侵占兼并的、数以倾计的良田。
官商勾结也已到了不屑掩饰的地步,江南的商人甚至是半公开从扬州采买瘦马以做贿赂交结官员之用。
皇帝滥用宦官,纵由藩王剥削地方,朝廷上下一路贪腐……这密布裂缝的大明天下,哪一条缝隙掰开来细看都让人触目惊心。
而若观后世史书,却更会让人哭笑不得地发现——成化年间的大明百姓,日子竟然还是算好过的。
弘治中兴后,嘉靖,万历,天启……竟是一年不如一年。
内心闪过万千念头,燕赤霞幽幽地叹了口气:“师妹,你主张的有万般好,只独独一点不好,这学派再复古墨学、再讲古义,也终究是要致使天下动荡,生民离乱的。”
“所以要想办法让我们的学派在引起朝廷注意前尽可能做大,有治理一方之能。”燕红忙解释道,“若我们能让世人都知道守人类的规矩要比守野兽的规矩好过,我们是民心所向,到不得不战那一天时,我们便有条件迁民避难,让战争危害化到最小。”
燕红还怕燕赤霞动摇,董慧却是明明白白看出燕赤霞已经动了心——正所谓,挑货才是买货人。
“燕道长,且不要将百姓都当做无知蠢物才好,百姓愚昧不假,可百姓也是知道好歹的。”董慧笑着插话道,“没有选择时,百姓自然沉默不语。可若是有得选择,百姓必然会投向真正以民为本,以民为重的那一方。你不忍天下苍生受离乱之苦,那你难道能忍心让世间百姓连做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吗?”
“选择”二字触动了燕赤霞,让他再次沉默下来。
燕红能下定决心谋划起事、让大明百姓摆脱野兽规矩,固然有董慧的潜移默化,又何尝不是受谢子焘生平震撼之故?
而听了燕红转述的燕赤霞,又如何能不被震撼?
天庆府的万民,就做出了他们的选择——他们情愿砸碎还能容他们苟延残喘的虚假太平,也要求回他们的谢府君。
尝过被当成人、当成子民的日子,就没有人愿意回头去做猪狗牛羊——哪怕他们仅仅只是谁也不会放进眼里的卑微草民,他们亦有心之所向。
燕赤霞长长地吐了口气,神色坚定起来。
在他正式做出表态前,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若能以同志代虎狼,那自然是天下人之幸。但师妹,人心易变,你我又如何得知,今日之同志,他日能不做虎狼?”
这话问出来,即使是经验不够的燕红也听出燕赤霞的态度了,顿时打心底里松了口气。
燕红松快一笑,道:“师兄,你想的问题我也和慧姐商讨过的。自古人心易变,今日之同志他日成了虎狼这种事,毫无疑问是必然会发生的,所以我们的学派要多多的找同志,哪一个变了,就把哪一个换出去。只要没变的同志永远比变了的同志多,那我们就不怕我们坚守的人类规矩会变质。”
不等燕赤霞再次追问,已经能预判到他下一个问题的燕红便继续道:“自然,判断哪个同志有没有变,不能靠某个‘皇帝’一言而决,那又回到野兽规矩的老路上去了,所以我们要群策群力地制定一个章程,一个把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都说得清清楚楚的章程。”
“这章程还要顺应时代,时时增减更新,不要墨守成规,尽可能不留漏洞。有人违反了这群策群力去制定、去增补的章程,那只要是我们这个学派的人,自然就人人都知道他变做了虎狼、已经不是同志,将此人驱赶出去便顺理成章。”
听到这一节,燕赤霞心中大定,再不犹豫,起身郑重地朝燕红一拱手:“如此,便请师妹为愚兄领路入门,为学派添柴加薪。”
燕红欢喜不已,这便立即从道具栏里取了本紫红色封皮的书来塞给燕赤霞:“那就请师兄通读此书,选出合适教给女学学子们的选段来,编集成册,以做教材之用。”
燕赤霞拿到这本封皮上印着《赤脚医生手册》的书,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啊?”
“这是后世的医书,很有用的,只是一些内容(例如防核、防生化武器)我们这个时代用不上。”燕红解释道,“所以要重新节选,但凡是能应用到我们这个时代的,都选出来。”
燕赤霞呆了呆:“……啊??”
“送到我们这里来的都是无父无夫无子的孤苦女子,她们是最适合我们这个学派的人了。”燕红解释道,“当然我们也不能勉强她们和我们一路,医术也好,其它手艺也好,总之先教她们本事。到日后,她们若有愿意和我们做同志的就留下来。有不愿意的,学了本事在身,天下之大,她们也总有地方能去。”
第182章
十月的黔地, 天气已日益寒凉。
燕赤霞来到李家村数日便通读了《手册》,节选出能适用于这个时代的医术知识来,并抄写成册。
“燕师兄真是帮了大忙了。”燕红拿到燕赤霞亲手编写的手抄本, 便欢喜地进了趟交流空间,找陈艺郎帮她从后世科技侧位面刊印成册。
做过B级任务便余出来半年空档期, 闲得抠脚的陈艺郎并不拒绝帮忙做些小事,听闻燕氏兄妹想在聊斋位面大明朝举大事, 还颇为扼腕不能来凑凑热闹。
“这哪是什么好凑的热闹啊。”燕红有些哭笑不得,从交流空间回来便直对燕赤霞吐槽,“陈哥真是自己活在好时代还不自知。”
“也不是这般说, 哪个时代都有哪个时代的难处。”这段时日里思考了很多的燕赤霞倒是说了句公道话, “你我去过的《怪物王国》, 不就有千般富庶, 万般发达, 可那里面的人,也自有人家的难处。”
燕红想起自己去过的荒诞侧,点头道:“也是,正如古人所说,人间道总是不平的,但也总有人想要它平, 万世万代一直一直也会有人想要它平, 这世道总能一代好过一代。”
燕赤霞不由一笑,这就是他和小师妹的区别了, 他总是落目于那些让人徒叹奈何之处,而燕红眼里总是有希望。
兄妹两个才刚说了几句话, 便先后被人叫走。
女子学院又来了学子, 燕红得去照看着, 燕赤霞却是被燕老大给请去了。
原来,是李家村燕氏一族的几个老辈人听闻燕老大家来了个秦地本家后人,有心打听本家那边的情况,托了燕老大来请。
燕赤霞听燕老大道明来意,不由得紧张起来……
论辈分——他其实跟黔地这一支燕氏的老祖宗只差一辈来着!
硬着头皮来到燕太叔公家,坐下来跟一屋子的黔地燕氏男丁聊了会儿,燕赤霞的脸色便渐渐有些古怪。
燕赤霞默默将视线投向燕老大,眼睁睁看着原本对黔地燕氏一族认祖还宗一事颇为热情的燕老大,面色越来越难看。
此刻,坐在屋内首座上的燕太叔公嘴上正在说的,并不是拿来做由头的认祖还宗,而是……重订黔地燕氏一族族谱,重修宗祠一事。
下方一众燕氏男丁纷纷附和燕太叔公,眼角余光却是一直在燕老大身上打转。
见到这情形,燕赤霞哪还不明白?
黔地这一支燕氏,原本各家日子都过得艰难,没谁顾得上宗族宗祠这些旧礼——全是一帮子破落户,也确实没那余力去瞎折腾什么。
但燕老大家的日子眼见起来了,却不说先尽顾着同姓人,反倒是大张旗鼓搞什么女学、真金白银全砸在一些不知从哪来的外姓孤女身上,燕氏这些族人,哪个还能忍得着?
“……本家族侄坐在这儿,咱们也莫要丢了咱们黔地这一支的脸面。”燕太叔公做了一番铺垫,扭脸望向燕老大,“林祥(燕老大的大名),你们家是咱们黔地这一支最出息的,这宗祠修在哪处合适,你也说说看法。”
“太叔公要我来说,那我就说了。”憋了半天火气的燕老大强忍怒气道,“要我说,没得费这些虚头巴脑功夫,小辈们逢年过节都是来太叔公家拜老祖,都习惯了,用不着转去别处,宗祠不修也罢。这些年族谱上该增减的名字也都增减了,用不着重订。”
这话一出,满堂皆静。
燕太叔公是万万没想到老三家(燕老爷子)的好大儿是这般油盐不进,一张老脸绷得通红,旁边那些燕氏男丁更是个个变色。
燕老大深恨这帮族亲平白拿认祖还宗由头哄骗他、让他在闺女师兄面前丢了大人,说话更加不客气:“咱们家也不是什么诗书传家的大族,全是地里刨食的泥腿子,做甚去讲究那些虚礼,传出去了平白惹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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