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映得他的脸颊暖黄,浓眉大眼,不失英气。
比起孩童时张口闭口就是戒律,他眼里沉淀了些许温醇、深厚的东西。
“可你走得也太仓促了。”
“不仓促。”慧觉看了眼南宫尘,笑道,“正是好时候,我在蛮荒狱待了太久。”
桃桃过得忘了年岁:“很久吗?”
慧觉:“你看了几场落雪,又看了几个秋?”
桃桃这才恍惚意识到,在寂静荒凉之中,她已经来蛮荒狱五年了。
篝火的火焰熊熊燃烧,桃桃喝了口酒,慧觉问:“你们要一直待在这里?”
桃桃:“我不知道。”
“你没有想做的事?”
桃桃摇头。
慧觉又问:“也没有愿望?”
桃桃这回仔细想了想,轻声道:“有的。”
慧觉和南宫尘用结界隐匿了小屋的气息,邪祟哪怕从门口经过也闻不到气味。
这些年来,魍魉鬼域的追兵到处搜捕,始终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但桃桃总会看到邪祟过境后的满地血渍与残尸。
当天空的乌云染上血色,荒原下起腥味的红雨,凡人的嘶吼声就在耳侧,叫她梦里也难以安稳。
篝火的热源消融了身下的坚冰,她仰躺在湿漉漉的河滩上,凝望着昏暗的天色:“我想看月亮,看洁白的云,看山上繁花开遍,看万物自由生长,凡人也不用再担惊受怕,夜夜安眠。”
“你呢?”慧觉将自己的酒坛递给南宫尘。
少年接过,他喝了一口,眼眸冷清:“我没有愿望。”
……
桃桃酒量很差,酒没喝几口就醉了。
不过她酒品还不差,喝醉了只是安静地躺在石滩上睡觉。
慧觉收拾好包袱,将他养了多年的鲤鱼放回河里。
他一身麻灰色的僧袍,脚下两坛酒已经被他和南宫尘喝空了。
少女盖着南宫尘的白袍,姣好的侧颜被火光映出一道柔光。
“真不和我去人间?”慧觉问,“哪怕没有觉醒全部力量,以你现在的能力也足以让人间重见一丝天光。”
南宫尘没有说话,沉默代表了答案。
“你是天命之人。”
“我不想做天命之人。”他漠然道,“更不爱世人。”
“那也是桃桃的愿望。”慧觉轻声说道。
才停歇了不多时的风雪又肆虐起来,纷飞的细雪迷住人的眼睛,在狂风裹挟下扑灭了篝火。
慧觉拢了拢僧袍:“这五年于我是很重要的时光,我会永远记得,如果有缘,我们人间再见。”
南宫尘:“不等她酒醒?”
“算了。”慧觉笑笑,“她若醒着必定要送我,去路多艰险,我还是一个人走吧。”
小和尚双手合十,朝他弓腰,又低头看了眼醉酒的少女。
她脸颊坨红,睡得正熟。
慧觉笑笑,他背起行囊,走入蛮荒狱呜嚎的风雪里。
直到慧觉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南宫尘才起身。
雪的碎屑铺满了少女的鬓角发丝和衣袍,他抱起她,走回长夜之中的小屋。
……
慧觉离开后,小屋变得更安静了。
一开始,桃桃还大骂慧觉是个没良心的死秃驴,不等她醒来好好告别就跑掉。
那几天,无论南宫尘在房前屋后的哪一个角落,都能听到她问候慧觉的声音,几天后,她骂累了,这才安静下来。
不骂慧觉了,但也不会经常和他说话。
那日在河边没有把话说开,她还在躲他。
南宫尘坐在东极扶摇木下时常在想,如果走的不是慧觉而是他,她会这样难过痛骂吗?
他和慧觉之间,她更喜欢,一直都是慧觉吧?
桃桃趴在屋里的桌子上。
前两天她从奴隶市集淘来一沓粗纸和笔墨,正神神秘秘写些什么。
南宫尘坐在树下看她。
她时而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时而咬着笔头发呆,更多的时候是在奋笔疾书。
他走进屋里。
桃桃听到脚步声,做贼一样捂住手下的纸。
几张纸在她动作间飘到南宫尘脚下,他弯腰捡起。
桃桃:“慧觉走了,有些记忆我不想忘记,所以想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都记下来。”
南宫尘看着纸上的内容:
【那日,天边狂风大作,邪祟潮起潮落。
鬼王世子带着十万鬼兵来到悬崖峭壁屋(女主的住处),他踩在鬼侍头上,嚣张大骂:把她交出来!
慧觉和尚和他对骂:你休想动她!
鬼王世子冷笑:谁说我要动她?她那么美,让我魂牵梦萦,如果我不能把她娶回鬼王殿做妻子会寝食难安——】
桃桃:“…………”
“我又没说是纪实文学,这是经过艺术加工的小说,小说懂吗?你怎么还偷看人家的创作啊?快还给我!”
偷瞥着南宫尘看那纸张时的脸色,桃桃坐不住了,她起身去抢那张纸。
南宫尘比她高出一个头,他手臂举高,她就连那张纸的边角都碰不到了。
他继续看下一页。
【啊一声惨叫后,慧觉被鬼王世子打吐血了,但他依然振臂高呼:你绝不可能称心如意!
鬼王世子怪笑:哈哈哈小秃驴,还不快让开!
这时,小怪物也来到战场,他挡在桃桃(女主)面前。
虽然他没有嘴巴不会说话,但桃桃还是从他着急的动作里看出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他不会让她受伤,他爱她,他爱她,他也爱她,他们都爱她!
——不死,便不退!】
南宫尘削薄的唇角弯出一丝罕见的笑意。
桃桃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无聊瞎写的,给我……”
她伸手夺,南宫尘后退,她一头撞在他胸口。
“女主是什么?”他后退的脚步停下,低头看着她头顶那颗小小的发旋。
桃桃从他胸口抬起头:“就是故事的女主人。”
“为何没有男主人?”他问,“是还没定?”
慧觉走了,桃桃没人说话,总是无聊,只是想写点东西解闷,谁知道他却这样一本正经地问起来。
桃桃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正在桃桃笃定南宫尘今天要笑死她时,他将手里的纸放回桌上。
他拿起笔,蘸着墨汁,在“小怪物”三个字后加上了“男主”两个字。
和桃桃狗爬式的字体相比,他的字行云流水,像他这张面孔一样好看。
字写完,他还学桃桃在前后分别加了括号。
“现在有了。”他说。
桃桃一刹那脸红了:“我说过,我生前有爱人。”
“那是生前的事。”他淡淡道,“我不在乎。”
厚重的积雪云遮蔽了整片荒原,天地间只有东极扶摇木下篝火的光亮。
火焰灼烧着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在这静寂雪夜的小屋中清晰入耳。
桃桃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身旁南宫尘的气息却在一刹那变了,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杀意。
桃桃愣住,心想不就是拒绝了你吗,这是要杀我?
荒唐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持续了短短几个呼吸,她看见南宫尘白袍一抖,罩住了她的身体。
她被他抱在怀里,察觉到磅礴的力量从他体内涌出,直射向门口。
她踮起脚,视线从他衣袍中得到解脱,只见数千道带着浓郁邪气的黑雾笼住了小屋的门口。
小屋附近有南宫尘和慧觉布下的结界,按理说邪祟不该找到这里才对。
桃桃定睛一看,发现并不是邪祟闯入,那些黑雾的来源是门口那株被她点了花粉正开满繁花的桃树。
此时,满树繁花的淡粉褪去,转为深黑的邪气之色。
娇弱的花朵也消失不见,每一朵花都被长着长舌的妖头取代,密密麻麻,足有上千只。
桃桃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情形。
神圣净化之力从南宫尘指尖流泻,化为上千道丝缕,抵住了朝两人而来的妖头。
妖头触碰到那雪白的灵力,连带着四周的邪气,一同消散于空气。
桃桃跑出屋子。
桃树已死,干皱的枝干摇曳在冬夜的风雪里。
远处山上的桃花也全部凋谢,蛮荒狱又恢复了往日的荒凉。
“花粉有问题。”桃桃想到在集市上的情形,后背泛起凉意,“那天从花粉商人处拿走花粉的凡人数不胜数,如果说花粉点树会化为妖魔,现在那些凡人岂不是也要遭殃了?”
她望向远处天空,于四面八方处,邪气弥漫。
桃桃朝距离最近的邪气赶去,那是一处流放犯居住的村落。
曾经她和慧觉去逛集市时路过歇脚,村里人给了慧觉一碗水喝。
几个月前还热闹的村落此时静寂无声。
桃桃和南宫尘走进去,男人、妇人甚至是孩子,全都横七竖八倒在泥土地上。
有的扛着锄头刚从荒原归来,有的正在灶上做饭,锅里还咕嘟着食物,冒着热气。
孩童脸上最后凝固的表情是惊恐,透过小孩黝黑的瞳仁,桃桃看到了里面映出的妖头模样。
——和她在桃树上所见的一模一样。
她连续走了几十里,途径几个村子,都是这样的惨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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