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那您为何这么自信?
他说:“之前在水月秘境,我借来危楼天机散人的窥星法宝,发现唯有你和卫枕流的命运模糊不清。恰巧……我妹妹是天机散人唯一无法批命的人,否则我为何找你找得如此艰难?”
“我师兄的命运模糊不清?”谢蕴昭被这个信息吸引了。
天机散人她有所耳闻,正是危楼背后的主导者。传闻这位大能一手“占天术”出神入化,狂傲到以“天机”自号,人送尊称“半仙散人”。
他不从属于任何一个宗门,更不隶属任何凡人势力,只隐藏在危楼背后,记录世间气运消长、英雄事迹。
“连天机散人也看不出的命运……”
这件事和师兄的“轮回”有关系吗?谢蕴昭沉吟片刻,又想起平京城中,谢九曾说“我算得了天下,但算不了你”——她曾以为那是对既成事实的认可,充满了遭逢意外的挫败。
现在她忽然灵觉触动,想:如果他是真的算不了,就像天机散人一样呢?
她的命运模糊不清,师兄同样如此,那个关于“大能转世”的传言,以及她曾在水月秘境中遭遇的头生龙角的男人和那一句“灵蕴”……
就是说,她、师兄、谢九很可能都是大能转世?
她转念一想:但是谢九明明知道愿力珠在她身上,也知道她在泰州谢家,甚至还知道她和外祖父母没有血缘关系。
假设他在平京说的话是真的,那么这就说明了两点:第一,谢九的卜算能力比天机散人更强横,在她幼年时他能够占卜到她的信息。第二,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无法再卜算她的命数……
是从她家破人亡开始?还是从她想起来“前世”在地球的记忆开始,还是……
从系统苏醒开始?
仔细想想,她拜师之前,有好几次都险些被官兵抓到,当时她还很奇怪为什么自己被发现了。后来她拜入北斗、上了辰极岛,和凡世瓜葛很少,她就自然而然地以为这是因为仇家无法干涉仙门。
但显然,如果天机散人能算修士的命数,谢九自然也能算到。所以他算不到的原因只能是某个系统了。
这样一来,“系统”的存在也十分可疑了。
她是“系统”,师兄是“轮回”,谢九表现出来的太极图似乎充满了道之初始的神韵……
还有道君像,为什么偏偏是用道君像来收集愿力?
谢蕴昭觉得自己和真相之间的距离在缩短,蒙住真相的那一层纱变得很薄。
这猜测中的真相过于宏伟,以至于她很难产生真实感。好比一个人发现自己捡到一张一万两白银的银票会十分兴奋,但如果捡到一张十亿白银的银票,哪怕上面铁板钉钉盖了官方的青红印章,他还是会心生嘀咕:这数字别是哪个捣蛋鬼胡乱写的吧?
相较之下,眼前的九千公子说的什么身世隐秘反而变得次要许多,让她难以生出什么符合他人期待的反应。
说是血脉至亲,但血脉那一点联系就足以产生情感羁绊么?
谢蕴昭再仔细看他,发现在她眼中,九千公子仍旧只是那个有过一面之缘、人似乎还不错的青年修士,而不是什么兄长。
九千公子也看着她,那双好似飞花逐水般清澈明净的眼睛,确实与她在镜中看到的自己很像。
“你相信了么?”他问。
谢蕴昭斟酌再三:“假如天机散人没有不靠谱到三五不时看差一个人的命数……”
九千公子看了一眼恒管事,后者立即踏前半步,微微低头,说:“天机散人曾道,此生只见过三人命数模糊。除女郎之外,便是卫家卫枕流、谢家谢无名。”
这就对上了。
“好罢,或许我是你妹妹……”
九千公子立即纠正:“你就是我妹妹。”
谢蕴昭瞧他一眼,后退承认:“好,我是你妹妹,但我还是姓谢,不姓九千。”
她是谢长乐,是谢蕴昭,绝不是九千某某,也并不乐意当个九千某某。
“既然我已经当了二十年的小谢,那我也很愿意继续当下去,而不是当个‘小九千’。”
她对九千公子微微一笑,这笑容不同于方才的客套疏远,而只显得温柔诚恳。
“于我而言,养育我的人只有外祖父和外祖母。他们待我很好,我至今怀念在泰州的生活。你也无需愧疚或挂怀。现在的人生我很满意,对九千夫人的早逝我也感到十分遗憾,但是真的对不起,我无法将他们以外的人看作血脉亲人。”
九千公子沉默了。
恒管事面露焦急,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于是变得颓然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九千公子才慢慢地点了一下头。他提起酒壶,满上两杯;清新的花果香气弥漫开来。
那竟然是果汁,不是酒。
他推了一杯到谢蕴昭面前,自己先喝了面前的那一杯。
恒管事在一旁适时道:“这是公子小时候最爱喝的百果饮。”
谢蕴昭说:“多谢。”
拿起来喝了,也并没有更多的表示。
恒管事有些失望,可九千公子反而笑起来。他带着一丝感慨,说:“其实我想到了,你对九千家不会在意。水月秘境中我就发现,你早就有了自己的人生和目标,也有人一直陪着你。所以我才拖着一直没有告诉你。”
“不错。”谢蕴昭一本正经道,“陪着我的不光有人,还有鸭子和狗。”
九千公子一怔,笑着点点头。他侧头想了想,像是在确认什么,又问:“可先谢老爷是因为你是他们的亲生外孙女才待你好的吧?你瞧,血脉毕竟是很重要的。”
谢蕴昭摇头,很肯定地说:“外祖父知道我不是他们真正的外孙女。”
九千公子吃了一惊,脱口道:“什么?”
他的吃惊取悦了谢蕴昭。她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像小孩子炫耀自家能干的大人。
“他们知道啊。外祖父先知道的,外祖母后来也知道了。”她笑眯眯地说,“可我依旧是谢长乐,他们也依旧是我的亲外祖父母。”
她童年时所有快乐的回忆都与外祖父和外祖母有关。
她曾在午睡时偷偷溜出去,趴在树上玩耍,却不小心听见了外祖父和平京谢家来人的对话。谢九派去的人告诉外祖父,说她和谢家之间没有血缘。
世家最终血脉,何况对外祖父而言,谢长乐是唯一的女儿留下的遗孤。如果她不是谢长乐,那真正的谢长乐又去了哪儿?
那时候外祖父沉默了很久,也是想到了这些问题吧。他曾动摇过吗,曾愤怒过被人欺骗吗?
她那时候还没有想起来曾经的记忆,担心惶恐得无以复加,躲在树上不肯下去,似乎那样就能留住时间、让一切静止,不让她去面对现实。
她曾以为自己会被外祖父扫地出门,因为她是和谢家没有血脉关联的野孩子——人们就是这么称呼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的。
她一直躲到了天黑,直到外祖母流着泪呼唤,直到外祖父提着灯笼大步走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似哭似笑地骂她“傻囡囡”。
——傻囡囡,外祖父怎么会不要你?
那以后的不久,在一个阳光朦胧的午后,她搬个小板凳坐着,看外祖母绣花。她总喜欢绣花,绣几针就不绣了,当个爱好。
她看着外祖母温柔慈和的侧脸,不知不觉脱口问出,假如外祖母不是我的外祖母,该怎么办?
大多数人都会当那是孩子随口的话,也多半会用戏谑之语一带而过。可外祖母却显得很郑重。她放下针线,将她揽过去,说……
谢蕴昭伸出手。
童年的她伸出手触碰外祖母的脸,现在的她伸出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尖,认真对九千公子说:“他们说过,我永远都是他们的长乐。所以我只会是谢长乐,和九千家没有关系。”
九千公子撑着脸。
他听得很认真,也很入神,好像随着她的叙述,一起前往了多年前的泰州一游,看到了当时的树影、夜色中的灯笼、午后朦胧的阳光和精致的绣花。
而后他笑了。
释然的一笑。
“不愧是谢家……九千家又输了,要是被去世的祖父发现这一点,他肯定气得掀开棺材板,走出来用拐杖敲我的头。”
他笑眯眯的样子与谢蕴昭格外神似,连那股开玩笑的劲儿都像得不得了。
“这样也好。”他笑道,对她挤了挤眼睛,“要是突然来个妹妹跟我分家产,我可真是心疼死了。”
恒管事赶紧干咳几声。
九千公子却笑得更快乐了一些。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带着点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气。
谢蕴昭心不在焉琢磨了一秒:她自己笑起来也会是这样么?血缘在某些方面好像是挺神奇的。
她也就笑眯眯,将双手前伸并摊开,说:“家产分不了,需要的东西分我一点呗?两仪称免费借我个五六七八十年不过分吧?还有何家的事,堂堂九千公子应当早有耳闻,何不劳您大驾,动动小手指将这事解决了?”
九千公子睁大眼,很稀奇地长长“咦”了一声。他拉了拉恒管事,有些兴奋地说:“恒叔你看,我妹妹给我戴高帽、灌迷魂汤的样子,和我以前诓祖父的样子是不是一模一样?原来我这么坏啊,我今天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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