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冰婵打量着卫六郎。
短短半月里,他消瘦不少,和善的圆脸上也有颧骨突出,眼睛就显得很大,深邃却又透露出一丝苍凉。
卫六郎忽然说:“对不住。”
赵冰婵知道他说什么。
“无事。我也没有告诉你我真正的身份。”她说,“卫廷尉……如何了?”
曾经的九卿之一,在外头威风不已、在家里对老婆伏低做小的卫廷尉,因与谢彰等人牵扯过深,虽然在“红月之变”里侥幸活了下来,却被剥夺官职、投入大牢。
卫六郎面部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才低声说:“我找遍了关系,但是连银两都没人敢收……最后还是谢三爷出面,道父亲任上尽职尽责,也为谢九郎出力甚多,只是被谢彰蒙蔽,所以会尽力保下父亲性命。不过,官职肯定别想要了。母亲打算风头过后就回交州去。”
卫家是交州地方上的世家。
赵冰婵默默点头。她并不了解那位卫廷尉,更不知道那个人在位高权重时曾轻慢地考虑要了她的性命。她只是觉得对卫六郎来说,父亲性命能保,这终究该是一件好事。
她安慰道:“能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是啊……”卫六郎喃喃道。
他心中的情感复杂远超赵冰婵。
因为赵冰婵不知道的事,卫六郎都知道。
他知道父亲背地里滥用过权力,知道他打算暗害赵冰婵、只为让他这个儿子和谢家联姻,还知道兄长间接死于父亲之手。
他原本怀着强烈的义愤去声讨父亲,甚至打算和他决裂,哪怕自己一辈子当个普通平民也没关系。
但顷刻之间,局势翻覆,卑劣却强势的父亲成了阶下囚,还很可能性命不保。
他回想起大牢中瘦成一把骨头的父亲……
卫六郎捂住脸,将叹息压在胸腔里。
那终究是养育教导他多年的父亲。
他可以和父亲的权势割裂,但现在父亲蒙难,他怎能弃之不顾?
“等父亲出来,我会随他一同回交州。我是家中独子,要照顾父母晚年。”他抬起眼,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期盼,深深凝望着赵冰婵,“你呢?”
赵家也是交州世家。赵冰婵来平京,原本是为了借卫家的势力,惩治那些谋夺她家产的人。
现在卫廷尉虽然蒙难,但卫家势力还在,依旧是交州第一大世家,也许……
他在期盼什么?他不知道,或许也不敢知道。
在家人做出了卑劣之事后,他有什么资格?
对面端坐的少女有一双清澈宁静的眼睛。她的目光里似乎有了然,但更多却似晴空万里。
“我……”赵冰婵抿唇一笑,“我要留在平京,考科举。”
卫六郎一愣。他虽然听说了科举的消息,也知道今上开科取士的对象包括女子,却从未将之与赵冰婵联系起来。
“你要考科举?”
“不错,我要凭自己的能力当上官员。到时候,为母亲讨回公道也好,取回家产也好,我都能凭自己的实力做到。”
赵冰婵托着腮,望向窗外天空。白云悠悠,晴空万里,飞鸟在无垠的自由中飞翔。
“云……那个人让我明白了,自己的力量才是最重要的。从前我是闺中女儿,毫无作为,在家依靠父母,父母出了事便想上京依赖其他人。路上遇到意外,也全靠那个人照顾才能活下来。”
她说:“我不想这样。既然现在有了女子作为的机会,我就一定要去争取。自己的命运……就要自己把握在手中。”
“那……”卫六郎顿了顿,声音变轻,“嫁人呢?”
少女舀了一碗汤,小小地喝了一口,并为这份夏日美味而满足地微笑。
“我没什么考虑。也许会嫁人,也许不会嫁人。但无论如何,我首先要做好自己的事。”她用澄明的眼神望着青年,“这是我的选择。就像你也有你的选择一样。”
卫六郎的双手渐渐紧握。他感到有情绪在心脏中跳动,蛊惑全身的血液,生出一句很想说出的话;那话语就盘桓在他喉咙中,想急切地吐露而出。
但是,他忍住了。
过去他不懂事,明明知道自己的亲近会给阿兄带来惩罚,却还是赖着阿兄一起。现在不会了。
现在他长大了。他要照顾父母,哪怕他们做了错事、背负孽债,他也要承担身为人子的责任。
不错,这是他的选择。
他笑起来。用笑意让眼中的些许模糊消失。
“你一定可以。你那么聪明,又坚强……一定可以成为大梁第一位女官,流芳百世。”他真心实意地说,“我希望将来会在交州也听到你的名字。”
赵冰婵有些害羞地摆摆手:“你夸得太过了。”
“一定可以的。”卫六郎几乎哽咽,却还在笑,“等老了以后,我就告诉我的孙子,那个名满天下、堪为天下女性楷模的赵冰婵,是我年轻时认识的友人。”
是他在过去多年里不知道存在的未婚妻,是一个聪明坚强、让人心折的女子。
当然……也十分美丽。
他们曾有婚约,婚约也并未解除,但终究是错过了。如道路的交汇点,短暂同行过后,就是天各一方和渐行渐远。
他会回到故土,会成亲,会儿孙满堂,最后会垂垂老矣。历史不会记得他,不会给他腾出一角。
但是历史一定会记下他曾经的未婚妻,记下他喜欢的姑娘。
到了那时候,也许他会点亮一盏灯,在星星满天的夏夜里乘凉,拉着懵懂不知世事的孙儿,说在很多年前,你爷爷我是平京里的一个傻小子,那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很喜欢的姑娘,后来她选择去走一条艰难却光荣的道路,而我在这老宅子里为她默默祝福。
这就够了。
滴——
窗外有谁吹响了哨子,吹出清脆的乐音。
很奇怪地,明明是有些尖锐的声音,但这调子却舒缓悠远,让人不知不觉心神宁静。
这段时间以来,城里每一天都会响起这个调子。
“啊,那是……”赵冰婵望了望窗外。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唇边的微笑如涟漪扩散。
卫六郎抹了抹眼睛,说:“那是镇魔歌吧。”
“是啊。”赵冰婵笑着说,“是那个人吹响的镇魔歌呢。据说可以净化白莲会带来的魔气……每次听见,我都觉得心情舒畅。”
“是啊。”卫六郎有些感慨,“修仙者的手段真是神鬼莫测。和他们相比,凡人的生命短暂又脆弱,想来不禁让人叹惋。”
赵冰婵点点头。她仍看着窗外,有些悠然神往,却更多的是坚定无畏。
“就因为仙凡之别有若天堑,我们身为凡人,才更要把握自己的命运。”
“……把握自己的命运?”
“你不这样想吗?”赵冰婵认真说,“‘红月之变’里,满城的命运都只由世家的几个人、由修仙者决定。可是真正生活在这里,过好每一天生活的是我们,是每一个凡人。为什么要让世家或修仙者来决定我们的死活?”
“我要考科举,也是这样的缘故。世家会为了大义牺牲平民,修仙者虽然有品行出众之人,可他们志在长生,不会久留凡尘。就像那个人不会永远为我保驾护航,她也有她的事要做。”
赵冰婵说:“作为凡人,更要努力把握自己的命运。”
卫六郎看了她良久。
他让人上了一壶酒,敬她一杯。
“我敢保证,”他哑着嗓子说,“你一定会成功的。”
……
谢蕴昭收起哨子。
“今天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她点头:“嗯。”
皇室与仙道盟签订契约后,修仙者们还能在城中暂留半个月。趁此机会,她翻出了很久之前系统抽奖用上的“镇魔歌”。
虽然五音不全,但陈楚楚之前给了她一个矫正声音的哨子,所以她居然也顺利地用出来了镇魔歌。
每天都有一些淡淡的恶念被消除。所谓的魔气,原来就是恶念。
“修善念者为佛,修恶念者为魔。佛魔一体,由此而来。”他说,“恶念具备极强的侵蚀力,因而魔族才是人人喊打的对象。”
在荀师兄用出恶念二重身后,以谢九的修为竟然都不能阻挡。
而身为少魔君的师兄,究竟又有怎样的实力?
谢蕴昭走在街上,神游天外地想着。
事变之后,她就恢复了装扮。此时正是原本的天枢真传打扮:一身月白长裙,以太阳火棘作簪。
但因为服用了“厚积薄发丹”,她正处于修为被封印的状态,此时是一名真真正正的凡人。
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师兄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师兄。”
“嗯。”
“我还以为你会责备我。”
听了这话,他略有疑惑:“为什么?”
谢蕴昭有些惭愧,声音也变小了:“我趁你不在,一个人来了平京,也才变得这么狼狈……”
她虽是无愧道心,但终究让关心的人担忧了。
师兄这才明白过来。他摇摇头,唇角抿出一个笑,又温柔地为她拂了拂鬓发。
“我却觉得是我的责任。若我早早和你说清我知道的一切,你也许会更明白怎么做,不会落入谢九的设计。而且……终究是我不在你身边。”他说得很柔和,也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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