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向谢怀那微微颤抖的神情。他显然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知道了自己处于被舍弃的边缘,像悬崖边摇摇欲坠的碎石。
“你也只是一个小人物啊。”
不知道感慨更多还是失望更多,谢蕴昭再叹一声,有些乏味地收回了剑。
剑刃离开青年瘦弱的脖颈,留下一道明显的血痕。
四周极静,却又像有许多人松了一口气。层层叠叠的、微不可察的吐气声,如虚幻的海浪在四周涌动。
谢怀也松了一口气。
他感激地看了一眼天空。
——唰。
剑光是火红的。
鲜血也是火红的。
只有飞起的头颅格外苍白。比雪苍白,比月色苍白。
他的眼里还残留着刚才的感激和放松,唯有瞳孔深处凝结着一丝不可置信。
人的头颅被斩下后,意识不会立即消失。
尤其在剑刃过快之时。
时间像被拉长了。
半空中的人头缓缓掀起眼皮,看见自己被截断得整整齐齐的脖颈。
还有一点点倒下的身躯。
孤零零的头颅,渐渐扭曲出了深深的惊恐。
他的嘴唇在颤抖,好像还想发出什么呼喊,也许是一声“阿兄”。
但人没了喉咙,又怎么能发声?
所以头颅重重地掉在地上。
“咚”一声。
一点鲜血飞溅到了谢蕴昭脸上。她抬手拭去。
“小人物犯下的罪孽,也要偿还。”她面无表情,“这一次总算没人替你去死了。”
“……阿昭。”
北斗掌门那轻松惬意的神情,终于褪去了。
“你闹得太过了。”
当他沉下脸时,星月的光辉也随之黯淡。
浓云忽生,黑风又起,天地间一片肃杀。
一念起而风云换,这就是玄德境的大能。
对视——只在很短的一瞬间。
轰——!!!
万道雷霆天外来!
但是,却不是掌门出手。
“——动手!”
有人高呼一声。
立时,掌门身后的大队修士中,亮起不下二十道流光!
一朵巨大的白莲虚影在平京上空盛开。
谢九抬起头,沈佛心抬起头。
掌门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沛然巨力,无边伟力。
一尊浑身漆黑、青面獠牙的三头六臂邪佛出现在白莲虚影之上。
——白莲会!
——堕魔佛像!
五十余名修士如飞鸟投林,转瞬冲向地面,将早已被遗忘的世家诸人守卫起来。
五十余名——竟足足占了修士数量的一半之多!
其中有小门小派如万兽门、天音阁,也有剑宗、北斗的名门修士。
他们心口处,都浮着一朵白莲虚影。
“焦师兄?!”
“明师弟!”
“严师姐?!”
“齐师叔!”
空中的修士们猝不及防,被那白莲虚影捕捉到,捆了个严严实实。
邪佛分别摆出禅定印、说法印、与愿印;三道手印打出幽黑光芒,将北斗掌门等修为最高的玄德上人困在其中。
一声大笑迸出。
谢蕴昭循声看去,竟见谢彰放声大笑。
短短时间,他像被掠去大半生机,如一把勉强残留了皮肉的骷髅,依靠在妖仆身上;妖仆手里握着白玉虎符,也是气息孱弱。
滴滴鲜血在虎符身上流转,排成无数血色逆卍字。
“九郎!九郎!”谢彰似笑似哭,“你既不仁,就休怪我不义……这数百年中谢家辛辛苦苦培养出的仙门修士,原是要交到你手中,却只能用来清理门户了!”
他四周围着的修士个个无甚表情,眼神却透露出几许无奈和悲凉。
白莲停在他们的心口,好似心脏跳动,一下一下。
他们都是凡间贫苦出身。当年他们被谢家寻觅,资助灵石,前去修仙,同时心中却也种下了白莲种子,让他们一生都被禁锢。
控制他们的引子就是那只白玉虎符。
谢彰身为家主,以血脉唤醒白玉虎符,自己却也被庞大的力量反噬,已然命悬一线。
到此刻,他全靠一口恶气撑着,双眼直直看向空中的谢九。
“……动手!”谢彰厉声道。
谢蕴昭站在一旁。
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像看着今夜之初的自己——尚未落幕,便见到了结局。
因此,她容色未动,只垂下眼帘,左手缓缓拂过太阿剑光亮的剑身。
果不其然,面临这场“突发事故”,谢九没有丝毫动容。
他只是平静地对父亲说:“父亲,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请您三思。”
“阿昌。”
阿昌——这是谢彰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是陪伴他五十年的妖仆的名字。
是他敢托付一切的人的名字。
现在,也是那个……用刀割开他的喉咙的人。
谢彰捂住咽喉。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阿昌紧紧抓住他,满眼是泪。
他的心口也有一朵黯淡的白莲,闪着幽昧的光芒。那白莲如此微小,若非谢彰距离他如此之近,绝不会看到。
“老爷……”妖仆泪流满面,嘴唇一张一合,吐出只有谢彰能听见的话,“九少爷早已掌握白莲种心法,我对不起你……我陪老爷一起!”
谢彰死死地盯着他。
他张口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他转动眼珠,看向高空中的谢九。那是他的亲子。他亏待过他吗,他亏待过九郎吗?
他即便负尽天下人,难道亏待过自己的家人、妖仆吗?
他想问,却问不出。
唯一滴浑浊的眼泪渗出眼角。
这名风流一世的家主闭上眼,再没有一丝声息。
他的妖仆委顿在地,化为一抔尘土,随风散去。
当今世上最顶级世家的掌权者,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被白莲心印控制的五十余名修士目瞪口呆。
“怎么办?”
“……只能拼一把了!”
“大不了叛出师门,当个散修!”
他们都是修炼了上百年的修士,面色一狠便下定决心。
但这时,空中再度传出惊雷声响。
“——星海无垠,镇于方寸。”
一方巨大的印章出现在邪佛头顶。
印章浓如漆墨,又闪烁点点相关,仿佛以无垠星空铸就。
——那是北斗的镇派之宝……镇星印!
只在一个起落之间,方才邪光阵阵的邪佛便被印章击得粉碎。
镇星印击碎邪魔,又如流星坠下,直奔那五十余名修士而去!
——轰!
地动山摇。
五十余名修士,最低无我境,最高有归真境,但面对这一印之威,他们却连半分抵抗力都没有,便被镇在印下。
没发出半点声响。
也不知是死是活。
烟尘四起。
遥遥高空中,掌门耸耸肩,面对列位惊疑不定的同道,轻描淡写一笑:“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唔,我记得我们仙道盟是这般规定的,没错吧?”
“……原来是这样啊。”
烟尘未散。
但烟尘之中,却冲出一片绝艳剑光。
还有夜色展开。
夜色中有星光璀璨;比那一方镇星印的光华更璀璨。
星光中的龙女没了笑意。她抱着宝瓶,宝瓶里是一枝尚未被完全点亮的莲花;龙女娇美清丽的面容冷冰冰的,浑身如笼了一层冰凉的雾气。
谢蕴昭却反而在微微地笑,哪怕眼中一片冰冷。
龙女抱着宝瓶,她握着太阿剑。
“原来这就是掌门师叔与谢九的约定。你早知道仙门被世家掌控的白莲会渗入,但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身份,只知道他们必然会参加洛园花会。”
“借此机会,谢九能顺利掌控平京,掌门师叔则一举为仙道除去了卧底。”
“掌门师叔,好算计。”
掌门笑眯眯的,没有否认。
“阿昭真聪明。你瞧,世家这些都是大恶人,白莲会也是些大恶人。一箭双雕将他们除去,岂非大善?”
“……大善?”
剑光更烈。
谢蕴昭停在师兄身边。
也停在谢九对面。
“我现在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大善了。我只知道什么是小善。”
剑光在展开。
分明没有出剑,却有一轮携带了淡淡金莲的太极图展开。
她说:“我只知道,恩怨分明、血债血偿……是为善。”
忽然,卫枕流轻轻“咦”了一声。
他身上浮出一朵金莲来。
那莲花半开半合,莹莹生光,竟仿佛是谢蕴昭太极图中的莲花化为了现实。
见到这朵莲花,上方的北斗掌门眼眸一沉。但他并未出声,反而流露些许兴味,看向了另一边的谢九和沈佛心。
谢九在看那朵莲花。
沈佛心也在看那朵莲花。
他们的目光本就相似,现在几乎变得一模一样。
莲花飞到半空。
谢蕴昭只觉胸口微微一热,像有什么东西离她而去,也浮起在空中。
是她随身携带的锦囊……不,是锦囊中的石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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