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没有探出头往外看去, 只是抬手用曲起的食指轻轻敲了敲敞开的窗户玻璃,仰着脸问:“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你大半夜蹲在我的屋顶想要做什么, 但我只有一个小意见,那就是为什么你不顺便进来陪我喝点热茶?”
这属于少女的清甜悦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让人听得分外清晰, 而那如同一尊雕塑般驻守在她上方的人影先是愣了愣,又依然保持着那个几乎静止的姿势,连呼吸也只是乱了那么一息。
乔治娜哑然失笑,轻轻拨动了一下自己颈边微凉的发丝。
“还是说,你希望我跳上去——”她准确地叫出那人的名字,“谢伊?”
说完之后,乔治娜就离开了窗边,反而是走到了屋子里拿出了她最爱的那套骨瓷茶具,用东方式的手法冲泡了一壶红茶,自顾自地倒出了两杯。
似乎是迟疑了一下,谢伊在半晌过后几近悄无声息地从窗口钻了进来,他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的兜帽,黑衣如同这夜色一般深沉,让人只能看到他蓄须之后显得格外成熟和沧桑的下半张脸,看上去很坚毅,也很令人心酸。
乔治娜眼眶一热,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将另一杯茶递给了谢伊。
在来自美国和加拿大的情报之中,都能窥见几丝属于这位传奇刺客的踪迹,他仿佛是在尽自己所能,为那两个国家或者说是这个世界做一些事,而这样的人心中拥有着常人所不及的某种坚持,却会过得很辛苦,因为他们选择的永远是荆棘与苦难遍布的那条最为艰辛的道路,并且孤身前行,决不回头。
“我原本以为,你或许还在北美地区活动。”乔治娜看着谢伊接过了那杯茶,自己则回到窗边坐下,“而你看上去很疲惫。”
谢伊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没有立即回答。
他就那样站在原地,有些僵硬地端着细腻洁白的茶杯,最终慢慢地啜饮了一口。
温热且带着香气的液体湿润了他干涩的唇,从他发紧的喉咙之中缓缓滚落,熨烫了他浑身冰冷的血液,令他空洞的胸口也跟着变得充实。
自从获悉圣殿骑士曾经在伦敦塔的那次行动之后,他有无数次后悔在巴黎时阻止了乔治娜,他宁愿由自己替她背负那弑亲的罪孽,也不希望她将因此受到伤害,而追根究底,不过是他一开始过于想当然了,他低估了那些人的疯狂也高估了那些人的道德,以至于在那之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饱受内心的谴责。
但幸运的是,乔治娜总是能够给人带了惊奇的。
这个从头到尾都充满着谜团的神秘少女,以另一种堂堂正正的方式取得了自己想要的那顶王冠,并且将每一个曾经藐视她的对手踩在了脚底下,包括她的所谓可笑又可悲的亲人。
而那时候,谢伊依然不愿去猜测在这整个过程中,她或者其他人为此付出了多少的努力以及牺牲,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的双手从来就是不干净,可杀死一个本该死的罪人、恶人,与利用那些无辜的人的性命,去达成自己的目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行为。
然而他知道,他不该用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要求她,因为他们两个人选择的,原本就不是同样的道路。
况且,他自己难道就干净到哪里去?
里斯本大地震是一个永恒的梦魇,让他这一生一世都没有可能挣脱。
他背叛过兄弟会,杀死过自己的朋友,与圣殿骑士也合作过,最终却仍然选择回归到了刺客的怀抱,为了自己始终坚持的信念而战。
可他真的,真的,活得足够久了。
久到那些昔日的伙伴或是仇敌,都消失在漫漫的时光长河中。
能够活下来,他是幸运的,却又是不幸的。
幸运的是永生,不幸的是孤独。
就像乔治娜所看到的那样,他或许是真的应该感到疲惫了。
谢伊将一杯茶慢慢喝完,这才将视线转向屋内正望着自己的金发少女,这个国家的新任女王。
他几乎难以从她的外表上,找出很多属于那个瘦小女孩的痕迹。
此刻,月光从她身后的窗口照了进来,令她璀璨的金发耀眼极了,连白皙的面孔都带着一种玉石般柔润的色泽,一条简简单单的白裙子被她穿在身上,让她看上去纯洁无暇得如同天使。
而她也正是天使。
经过了盛大的加冕和巡游,如今的乔治娜在广大国民的心目中,已是天父派遣到人间的真正使者,传达上帝的旨意,并且保护和指引她的子民。
她不再是那个抓紧一切机会创造财富的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也不是那个以盔甲和武器防备着每一个人的小刺猬,更不是那个时刻担忧着自己性命和生活的小怪物,她是这个国家唯一的王,也是存于现世的神子。
她仍然倔强,但这更多的表现为一种坚强。
一种属于王者的坚强。
“而你看上去很好,乔治娜。”谢伊说,他的声音沙哑又低沉,像是砂纸磨砺过的那样,“无论是做为女王,还是做为一名普通人。”
乔治娜歪了歪脑袋,有些自嘲地说:“普通人?在戴上那顶王冠之后,我就再也不是什么普通人了。当然,这是我甘之如饴的选择,我并不是在抱怨,而是在陈述一项事实。”
这或许就是乔治娜和谢伊最大的不同了。
她允许自己后悔或者回头,但在此之前,她会无比坚定地朝着自己的目标进发,并以此为乐。
所以,乔治娜总是足够果断的。
而谢伊呢?
他或许遭遇了太多事,又见过了太多人,那些或美好或悲伤的回忆像是被塞满的硬盘,让他在很多时候感到沉重并且无法喘息。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当初那段手把手教导乔治娜的日子,可能是他近十年最轻松的一段时光了。
想到了这里,谢伊不禁轻轻地微笑了起来,弧度很小,但笑容直达眼底。
“噢,你就是在抱怨。”他略带调侃说道,“我不会再多夸你了,因为我怕自己在将来想不到任何更好的词汇去形容你,女王陛下。”
乔治娜挑了挑眉,问:“你莫非是怕,你可能老得太快,连语言的能力都会忘光了?”
谢伊笑容一滞,又压了压自己的兜帽,确认大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之中,然后才回答说:“没有的事。成熟只会带来阅历,并让一个男人充满魅力。”
“那么你还真是阅历丰富。”乔治娜讽刺道。
她从位置上站了起来,顿时感觉到谢伊整个人进入了戒备状态,可还没有等到他决定究竟是溜之大吉还是继续胡编乱造下去,乔治娜已经一个十分突然的箭步上前,用蛮力扯掉了他用来遮挡的兜帽。
几乎是同一时间,身体的本能反应让谢伊向后急退,但这依然改变不了,他所尽力遮掩的一切暴露在面前这个小姑娘的眼中。
“我的天,你这是……”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乔治娜仍旧被眼前所看到的、属于谢伊现在的模样给惊呆了。
他那原本十分具有男子气概的面容,因皮下脂肪的快速消失而紧紧地贴在他的面骨上,让他看上去过于瘦削和沧桑,也凸显了他眼睛上的那道疤痕,而更显眼的是他那一头灰白间杂的半长的发,黑色素仿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那上面消退,就好像他这具行尸走肉内飞速流逝的生命力那样。
第一次,乔治娜的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滚落了下来。
第89章
谢伊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头疼。
失去了兜帽的遮挡, 他反而感到了自在,而他原本是想要上前替乔治娜拭去那星星般坠落的眼泪, 可不知道他在心中突然闪过了什么样的念头, 他的脚步竟沉重得无法迈开哪怕一寸。
“哭什么,小鬼。”他咧着嘴笑, 语气中故作轻松带了一点儿调侃的意味, 双手抱臂横在胸前,却仍然是一个防御性的姿势。
“我才不是小鬼!”乔治娜哑着嗓子叫道,她不禁抽了抽鼻子, 刚刚那张突如其来的悲伤, 在这情绪泄露的一瞬间之后,被她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她用力揉了揉脸, 露出一个轻快的、让人心情愉悦的笑容, 然后说:“不过你倒像是个老头子了, 谢伊。”
谢伊轻轻呵笑了一声,把手里过于精致易碎的骨瓷杯放下,走到距离乔治娜的位置稍远的那张沙发那里坐下,“如果不是我这个老头子,今晚我们都没有这场对话了。”
“嗯, 所以你是希望我夸奖你老当益壮?”乔治娜想也不想就评价说。
“老当益壮也总好过你现在这样,只能等着那些不靠谱的近卫军来保护。”谢伊睨了乔治娜一眼, 不赞同地道:“看来自从当了女王,你就忘记了我曾经教过你的那些。”
事实上, 乔治娜并没有忘记。
只不过当时的情况过于危急,而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巡游终点,竟会有人胆敢发动袭击。
那时所有人俱都沉浸在欢乐和放松的气氛当中,就连乔治娜也不免情绪高涨,降低了警戒心。
而有些时候,传统更不见得是好事。
黄金马车、金线加冕服、以及那顶用黄金和钻石打造的圣爱德华王冠,种种象征真的是不可或缺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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