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掀帘而入,完颜无双伸着纤细葱指,看那晶莹雪花飘落:“我很好奇,这银狐脸儿究竟是何人,值得统掌七国百万盟军的军师大人如此看重?难不成,这一场七国吞燕的大戏少了此人,还无法谢幕?”
君泽玉笑了:“还别说。”
完颜无双讶异回眸。
君泽玉眼神迷离:“七国吞燕的戏份,只待他粉墨登场的此时!”
……
所谓天南的烟雨,塞北的风霜。大燕帝国的飞雪落而不融,犹如棉絮,犹如鹅毛。
阴沉惨淡的天空下,雪花凄然飘落冰冷大地。
荒原营帐外冽风卷起,沙尘与飞雪扑打那一袭袍衣。
洛长风驻足而立,与身段窈窕的完颜无双擦肩而过。
盯着那双银狐脸儿面皮下的平静眼眸贪婪瞧了刹那,后者犹疑不决,面露疑惑。
反观洛长风倒是显得很平静,比雪的冰冷更为平静。
洛长风进中军帐。
帐内极暖,这是他的第一感觉。
皮肤明显感觉冷热交替而双眼有几分不适应的洛长风简要环顾营帐周围。比起那些班卒士兵的普通营房,统领百万军马的军师营帐自然与众不同。即使在苦寒飞雪天,这里也更像一种荒原上牧民的生活居处。
当然,与那些真正牧民相比,君泽玉的营帐内更为宽敞,更为洁净,更为暖和。
对此,洛长风并无多少讶异。
作为曾经书院同袍,他很清楚君泽玉的个人实力是那种即便没有修为,也足可令灵窍境界强者心生忌惮的存在。
战场上瞬息万变,统领百万雄师而尚能如此坦然自若,军帐如居家,这才是自信且自负的君泽玉该有的模样。
洛长风收回了目光,望了望炉火旁久违的身影。书院桃林一别,已有两年未曾见的身影。
“怕冷。这两年每逢入冬之后,身体便极为怕冷。有时被师兄弟嘲笑,说是脆弱的比起山外邻家小镇的姑娘身子还不如。”
君泽玉没有抬头,在洛长风望向他时,自嘲地笑了笑。
面对洛长风的他很自然,更加问心无愧。仿佛他们之间从没有任何恩怨纠缠,依旧是那年手足同袍一样。
“倒不是生了什么病症。你知道我的,虽是易字门下,却也兼修流字门道,医者不自医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两年前被道宗大人瞧了一眼便元神溃散,至今修为未有寸进。修行者一途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在的我与那些普通百姓没有任何区别。”
“若说有……”自言自语的君泽玉苦笑着摇头,“怕是也只有这副生来让无数女子欣羡的俏皮囊了。”
洛长风始终站在那里。
静静地看着陌生却又熟悉无比的君泽玉一动未动。
君泽玉继续说道:“提兵山藏兵谷的事情,你也莫要责怪。便是没有我,那江满弓父子二人也断然会迈出最后一步。机关城多少年基业,总要交到有能力传承之人的手中。事实证明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也并没有我想象中如此不堪。最起码,他娶了个好媳妇。”
“说起这一点,我可就没有那个家伙命好了。大婚之日而逃婚下山……没想到我君泽玉也有懦弱的时候,至今都不敢想象天心看到那封留言后的神情。有时会在梦中惊醒,害怕我没有实现诺言建立不世功勋便会身首异处,害怕她等不及。”
第四十六章 挥剑断袍义,杯酒作君别
君泽玉不自觉拢了拢衣袍。
洛长风看得出来,这位昔年同袍真的很怕冷。
天东八百宗三代弟子为世间所称奇才,经天十二星座下传人尤其光芒耀眼。智慧无双的君泽玉天生株莲相,无论是才学智慧还是风范气度亦或天赋修为无不同代上佳。
他曾是公子世无双。
他曾为无数俊彦敬仰。
他曾被天机阁破例点评。
他擅长人间算。
因为他可以算尽人心。
可如今洛长风看来,他似乎只剩下那些昔年名声。
洛长风忽然笑道:“是亏心事做了太多?”
营帐内铺着柔软的毯子,不知是七州域世家显贵均有的待遇,还是这位畏惧严寒的军师独享。
洛长风炉火旁席地而坐。
他没有摘下银狐脸儿面皮。
七州域之中许多年轻人都曾是书院学生,川字门小师叔祖这张容貌在军营里不排除被认出的可能。
洛长风不想多生事端。
帐前都尉领着兵卒甲士送来午间饭食,除了御寒的兔肉外都是些普通的下酒菜。那都尉将炉火移开了些许,搬来食案,摆放之后便是默默离去。
君泽玉亲自煮酒:“如果是指桃林那件事,我不会辩解。”
洛长风说道:“你有你的立场,我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可书院,最终还是葬于天东手中,我亲手埋了师兄与师父,这是事实。”
君泽玉默然:“大人物们之间的较量,我便是想插手,也说不上什么。”
“所以书院覆灭,你想说与天东无关?”
“起码,与我无关!”
洛长风进入正题:“那么这一次呢?”
从四足空腹小炉翻滚的沸水中取出耳杯,君泽玉的手顿了顿:“骆冰王违反军令,半途截杀自己人。便是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又岂能留?”
“杀欢喜菩萨的,是我。”
君泽玉将杯盏置于洛长风面前,他也不自讨没趣与洛长风共饮,便喝了一口暖胃:“所以你来了。”
洛长风由始至终不为所动:“你感觉很意外?”
“确实没想到。七国盟军何止百万,知道我军师身份的人并不多。”“神秘兮兮,是因为怕死?”
月相期如今是天机阁阁主之女,洛长风想要知道七国盟军神秘军师的身份,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君泽玉苦笑:“确实很怕死!怕死得轻如鸿毛。”
洛长风盯着杯盏里的温酒,眯了眯眼,周身释放些许杀气:“你自称算尽人心,可知我此行所为?”
“总不至于是来杀我的。”
“或许,就是来杀你的呢?”
营帐外满天飘落的雪花有刹那的静止而无人发觉。不知是来自洛长风的杀气,还是军营之中隐藏着何许高人。
那一瞬,君泽玉感受到杀意,真真切切的杀意。
他忽然笑道:“你不会的。杀了我,骆冰王的罪名依旧无法清洗。军令如山,不是将下令之人抹杀,就可搬走这座山的。”
“杀你的理由很多,不见得一定是为了此事。”
“的确,杀我的理由很多。可不杀我的理由,只一个需足够了。”
洛长风手中出现一把剑,一把浣花洗剑图之中的古老名剑。
他将那无剑鞘的名剑横放桌前:“这个理由,你找到了吗?”
君泽玉瞥了那剑一眼,兀自笑道:“我是在帮你。”
洛长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君泽玉。
后者解释说道:“以你目前灵窍下境的修为,即使拥有诸多手段位列天阙第二,可若想寻那燕白楼报仇,仍旧是天方夜谭。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你见过哪个君子报仇,真的等了十年?”
“我可以助你报仇。”
洛长风抬了抬眼。
显然是对君泽玉言语中的内容始料未及。
君泽玉不动声色继续说道:“你可以将这当做一场交易。你助我破江都,明年开春定鼎之战,我可以让你亲手杀了燕白楼。”
洛长风讽笑:“将化劫境修为的尊者变成一个废人,然后带到我的面前吗?”
他需要报仇。
可绝不会杀沦为废人的燕国尊皇。
君泽玉摇头:“不,是公平的对决。”
洛长风的手微微颤抖,不愿让君泽玉看到,他握了握拳。
报仇,这两个字眼在他脑海里回荡了五年。
五年的时间,他在一步步缩短着与燕白楼之间的差距。他曾在书院借刀杀人,杀了白楼神将。
可听信谗言纵容秦翼行凶的燕白楼,始终都活得好好的。
雪夜入天东那夜,师父无相道宗也只是将其重伤。因为袭杀集大燕帝国气运于一身的尊皇所付出的代价,那时的无相道宗承受不起。
洛长风仿佛又看到洛河郡洛家灭门的那一天,他跪在大雨磅礴中。
他的眼眶腥红。
他又想起了雪儿。
没有人知道当真正提及这些的时候,他的内心有多么挣扎。
他身体里是雪儿的心脏。
他靠着这颗心呼吸与生存。
如今他却要用这颗心赋予他的生命去杀雪儿的父亲,那个给予雪儿生命与心脏的人。
这真是一种嘲讽!
对洛长风来说,活着,本来就是一种嘲讽!
他的血仇,不能不报!哪怕不惜堕入魔道……
洛长风承认自己被君泽玉说服。
他会攻破江都,然后手刃燕白楼。
洛长风持剑起身。
他终于端起了早已冰凉的杯盏,敬着君泽玉说道:“最后一杯了。”
说完一饮而尽。
洛长风松开了手,任凭那空杯坠落。
营帐里有刹那的剑光闪烁。
割断的衣袍飘然在两人的眼前而落。
洛长风转身离去。
割袍在炉火中燃烧。
君泽玉长叹了一口气。
然后饮尽了杯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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