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言略去,等离开这群仍在消食的海鸟,醒言便带着琼肜朝东南疾游,大约又过了两个多时辰,从开始出发的地方算起醒言觉着自己二人已行过数万里——数万里之遥,又要在海水中作法疾行这么久,饶是他年轻力壮道法无穷,也觉得有些疲惫,只想找个地方休息。
“唉,没想这南海这么大!”
到这时醒言心中只剩下感叹。和刚开始不同,那是他全副心思都在提防着会不会被南海发现;等亲身投入到这茫茫大海之中游过这么遥远的距离之后,他才发觉自己开始料错,因为任他是谁,无论如山巨物还是些小微尘,投入到这沧海之中只不过似渺小一粟。面对这样浩阔无垠无边无际的巨水大洋,自己和琼肜真个是毫不起眼,就是要想被发觉也并不容易。
心中一番慨叹,醒言再回头看看琼肜,却发现这个一向精力充沛的少女,这时也眼波摇动双眼朦胧,看样子也是颇有倦意。见得这样,他便打定主意,决定等碰到下个海洲海渚,便要落脚休憩。
大约在心中升起这个念头之后又横渡过数百里,醒言二人便遇到一片小小的海中沙地,于是他便携小妹妹破水而出,踏上这片平坦的沙洲准备好好休息。
“琼肜,小心别乱跑!”
刚踏上沙滩,便响起少年无奈的提醒声音。原来那个刚才还倦意盎然的少女,才一踏上脚下柔软的沙子,便欢呼一声一下子挣脱开去,有如出笼的小鸟般朝眼前这片洁白如雪的沙洲颠颠跑去!
“哎!”
听得哥哥呼叫,小琼肜痛快答应一声,脚下却仍然有如一阵风般,只顾在柔软的白沙滩上快活地乱跑,那双莹白如玉的光脚丫儿在松软的白沙中陷下又升起,足上原先那一双小绣花鞋早不知道被踢到哪边去!
“呵呵~”
见小女娃儿如此快活,醒言也没再干涉,因为反正现在大海茫茫,四下里只剩烟波夜云,也不愁那些远在万里之外的敌人发现自己。
于是,当醒言运法,铺展灵觉试探远近方圆百里之内确定并无异常之后,便也学琼肜样,甩开脚上两只芒鞋,陪着那小丫头一道在柔软白沙上肆意奔走。
“哈哈,逮住你了!”
和往日在罗浮山千鸟崖一样,陪琼肜妹妹一阵玩耍,等抓住她胳膊换得一连串“咯咯咯”的笑声之后,醒言便放开她让她自己去玩,自己去包裹中取出灵漪特地准备的那壶暖身子的酒,踱到沙洲北边那棵绿叶婆娑的梧桐树下,开始倚着树干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起酒来。
品着辛辣的美酒,暂且清闲下来的少年便随意赏看起眼前的景色来。眼前这片大海深处的细沙孤洲很小,大约只有十几亩大小,形状如同一片南北放置的桔瓣。沙洲上除了自己背后靠着的这棵孤零零的海树,还有树根旁那少许不知名的海菜蕨草,其他地方的地面上都积满白色的细沙,看上去一片洁白,如堆霜雪。这些白沙刚才自己从上面走过,在它们跟自己脚底板接触时感觉细腻松滑,仍带着白天日晒的余温,陷在其中时十分舒服惬意。
而这时候,抬头看看天上,那一轮银盘一样的圆月已挂在天南略略偏西的地方;苍蓝的天穹背景上月亮散发着灿烂的光华,将眼前这片本就莹白如雪的银色小洲照得如同一面光华四射的银镜一样,看上去得都有些直晃人眼。而在这片鲜明的白沙边,深夜中暗蓝的海波不断袭来,一波接着一波冲上沙滩,又马不停蹄地退去,留下一片片灰暗的水渍和一声声“哗哗”的潮响。
在这样潮声入耳的明月夜晚,在如此洁净安详的海渚洲头,安坐梧桐树下的少年思绪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格外沉静,彷佛不再带一丝忧愁烦虑,澄澈空明。这时刻,虽然前路风波莫测,不知是否安然,但似乎只要能留得眼前片刻的宁静,那原本喧嚣紧张的内心也变得格外安逸。
“呵……”
阵阵海风吹来,月下夜凉如水,看着眼前的银沙雪渚,还有那个跳动不停的身影,便忽然让这位许多天来一呼百应的少年,只觉得似乎只有眼前的生活才真正属于自己;当眼前静谧的月光起落的海潮带走所有的轰轰烈烈荣耀浮华之后,一抹前所未有的自嘲笑容便悄然浮上嘴角。被倚着传说能落凤凰的梧桐,出身村野的青衫少年在心中惆怅想道:“唉,也许我张醒言,真不可能成为什么能做大事的大人物……”
在这片难得的安静中,十九岁的少年终于扪心自问,开始反思——
说起来,往日里虽然他生性自然,习惯随遇而安,并不奢求太多,但他从小就混迹于市井之中,注定耳濡目染了许多机巧争竞,而他又常要为衣食挣扎,因而骨子里便浸透了坚韧与圆滑这两种看似矛盾的情性。遇到对他而言的大事时,只要他自觉目的正义,便也常常不拘小节不择手段。
正因为有这一点,这位清和的少年偶尔也会沾沾自喜,觉得说不定自己将来也能像道听途说的那些大英雄大义士一样,做出什么惊动天下的侠义大事来。只是,当真正幻想成真,在那次罗浮雪落、梅魂香消之后自己的复仇之路被各方势力带入一场真正“惊天地泣鬼神”的激流漩涡中时,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只是被一股巨流拨转推动,虽然过程中自己十分清醒,但现在细细想来,某种程度上也是十分身不由己。
想到这里,醒言便不由自主想起那位四渎君王云中君来。
这些天里,这位洒脱旷达的老龙君已把他当作自己人,种种军事计谋从不瞒他,正因如此,对比那种种纷纭交错万分算计的筹谋计划,他才更加清晰地发现,在这些天下无双的人物面前,自己原先那些还能算不错的智谋,却只似小菜一碟一样。因为,在真正接触过那位老龙王种种思谋之后,醒言细细回想便骇然发现,原来那看似天高地广势力复杂的南海大洋,种种前因后果纵横捭阖,在龙君的眼里只不过如小小一碗清水一样一目了然!
“呵呵……”
也不知是否跟那小妹妹在一起呆久了的缘故,这样深刻的回顾和反思并没让他惭愧多久;也不过是一小会儿功夫,当这少年自惭形秽正有些过头时,眼角余光一扫,正瞥见琼肜那飘飘飞起的粉绿裙衫,他便立马又快活起来,脸上凝重神色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又是一副最惯熟的嬉笑神色。嬉皮笑脸的少年心中畅快想道:“哈,罢了罢了,我想这么多干嘛?难道我真地想过有一天变成他们那样的大人物?”
“没有没有!我现在已经够好了,有吃有穿,能算卦会法术,就是报仇也有人助拳帮忙——唉,我不也是道门中人么?怎么现在连我道家第一要义都忘了?!”
于是,打定主意要顺其自然的少年立马放松下来,重又变得活泛跳脱:“哈~我去那边喝酒!”
兴致盎然之际,斜眼一瞥正看到沙洲外那片银色的波光,于是醒言便长身而起,抄起那只酒葫芦,一涌身跳进波涛之中!
跳入烟波之时,稍运法力,他便一横身侧卧在波涛之上,一手支首,一手扬起酒葫芦,把这龙公主从她嗜酒如命的爷爷那儿明抢暗夺来的昆仑酒觞高高扬起,对着自己口中大口喝起酒来。
“哈……”
虽然这龙宫特制的醇酒味道辛辣,但其实并不醉人,否则灵漪也不会让醒言带它;但此刻心情正好,又身被月华,随波起伏,便仍是喝得十分畅意,渐渐这双眼变朦胧,那波涛更起伏,眠月卧波里那魂灵儿似要飞起,正是无比快意逍遥!
而这时,那浪堆如雪的沙岸滩头忽又响起一两声滴溜圆润的清鸣。
“咦,此地怎有人吹笛?”
展开朦胧醉眼,朝银沙岸边看去,却只见水月流华,一片光影纷乱看不清楚。
“哥哥,是我啦!”
见醒言满面疑惑只管猛瞧,那少女便顺着海风说道:“哥哥你喝酒,琼肜给你伴奏吹笛!”
“……吹笛?……你怎么会吹笛啊?”
“是叶笛呀!”
“哦!”
少年含糊应了一声,岸上少女便跪坐在梧桐树下白沙洲上,将那片新折的绿叶哨笛放在唇边开始“呜呜呀呀”吹奏起来。
“噫……可惜!”
饶是在微醺之中,深谙音律的少年仍是一下子便听出女娃那叶笛曲儿的问题:“这……这不合音律吧……”
原来这小妹妹没学过音律,拿着这只从玄灵妖怪大叔们那儿学来折叠的叶笛,吹奏时随心所欲,听在醒言耳中便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只不过,正当他想要出声去指点时,自己却忽然哑然失笑,心中忖道:“哈,刚才还说要清静自然,怎么这会儿听到真正随心所欲浑然天成的曲调,我却要去执着纠正?”
恍然之际,他便住手,又往口中倒了口酒,便开始真正欣赏起海风中传来的这缕笛曲。现在这么静心一听,倒觉得琼肜这曲调天然,也如行云流水。
于是就在那单纯少女不成曲调的简单曲调里,这位最近刚刚威震这片海域的少年,一边手执壶觞,一边手拍波涛,为她击节;等听到那高兴处,半醉的少年便忍不住随着叶笛的节拍,学了当年那老道清河的气派,对着手中的酒葫芦唱起了道歌:“此生,此物,当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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