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扶身为左将军本部的校尉,都不知道雷远究竟是何时招募了这么多向导,这些向导们又怎会如此熟悉地势。
他是益州巴西郡人,对山洪之类很有经验,也不知道雷远为什么如此紧张,甚至将此前两个月里逐步攻占的诸多隘口全都放弃。
暴雨中他想不了那么多,只管竭力呼喝催兵,跟着向导一路狂奔。
狂风、暴雨、泥泞、遍地的污水漫过小腿,无星无月不见路途,在这样的环境中跋涉,其辛苦程度难以言喻。纵使以句扶所部的训练有素,这一程下来,也至少有百余人脱队,踪迹渺然。至于铠甲武器、辎重食粮,更是丢了不知道多少。
待到凌晨时分,将士们体力耗竭,全靠着严明军法约束,像是行尸走肉一般赶路。好在这时候雨忽然停止,向导又说,可以歇息的寨子到了,将士们才激发出最后一丝力气。
待到登山的时候,句扶的战马累过了头,带着骑在背上的句扶一起倒下去。句扶下意识地抱住马脖子用力扳,想使马匹站住。
可是这匹健马依旧哀鸣着砸到地面。沉重的躯体先压过句扶的手臂,顿时让句扶的肩膀脱臼,随即又沿着湿滑的陡坡一路往下。
战马惊恐地蹬踏着四蹄,却止不住自己的躯体,最终哗啦啦地压过灌木和乔木,坠落进谷底深处。
亲兵们便都不敢骑马,好几人从马上跳下来,扯着缰绳牵马行军。有人抽出刀剑,砍伐道路旁边的荆棘灌木,以免战马被锋利的枝丫戳伤,还有数人小心地扶起句扶,从自己的戎服撕下布条,帮助他固定住脱臼的胳膊。
所有人经过了一整夜的劳累和饥渴,将士们的脸色一个个都像死人一样惨白。句扶的胳臂痛得厉害,汗珠不住地从额头滚下来。但他竭力忍着痛,保持平静的姿态观察周围情形。
这里是绿林山的边缘地带,狭长的山谷曲折蜿蜒,谷底长满了灌木和低矮的乔木。仰头眺望山谷两侧一处处坡地上,有少量的断壁残垣,还有些极其简陋的木屋。句扶注意到,木屋里有尚未收拾走的破旧什物,有人居住的痕迹。
粗略看来,这个山间的流民营地里的居民大概不超过三百,但整个营地依托古时某座城寨所设,规模不小,足能容纳两千人。
句扶忽然想起,前日己方进军的时候,曾有一些流民抵近探看军容。当时李贞特意回来,让句扶不必理会。或许,这个寨子便是流民们盘踞之地?雷将军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显然,雷将军又不仅仅是知道这么一个山中营寨。昨夜雨势一起,雷将军就遣人传令退兵。句扶特意问过,各部都有各自规划好的退路,都有各自驻扎避水之所,雷将军似乎把一切都算好了。
句扶摇了摇头,钦佩地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家的将军愈来愈高深莫测了。
“赶紧分配屋子,让将士们歇息。往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各派二十人警戒。趁这会儿不下雨,弓矢和弩机之类,统一拿出来晾晒。另外派人伐木烧水,预备饮食……”他随口吩咐着,将士们便依照吩咐去做。
就在句扶身边不远处,有一只红色的松鼠轻快地在林间跃动,在树枝间搜索树籽。突然,松鼠机警地站直身体,抬起头,啾啾地叫了两声。下个瞬间,它跳上一旁的高树,手脚并用地攀爬进枝叶遮掩的后方去了。
句扶往山坡外侧走了几步,低头探看下方。
他听到了山谷中的水声愈来愈响。那不是来自绿林山里的溪水,而是山外面,巨大的水流肆无忌惮地流淌着,沿着一切低洼的沟壑、谷地蜿蜒前进,进而深入山间,与山溪碰撞着,激起层层浪涌,仿佛要倒灌上高处那样。
句扶的脸上被溅了水。他抹了抹脸,沿着山道往后走了一段,就在下方数丈开外,看到了自家的爱马。马匹的脖颈扭曲成了一个折角,四肢僵硬地随着水势打着转,已经死得透了。
这匹马,是句扶好不容易向马岱求恳来的凉州骏马,较之寻常战马高出半个头,极其威风凛凛。平日里句扶待之如珍宝,吃的穿的用的,简直比句扶本人还妥帖些。
这会儿却成了这个样子。
句扶狠狠地“嘿”了一声。再看谷口处仍在漫卷入来的大水,他忍不住道:“好大的水势!”
在他的身边,扈从们也不禁惊呼失色。
山间尚且如此,外界会是何等模样?恐怕都已经变成浩淼泽国了吧。
若不是雷将军及时调度,将士们会如何?
昨夜行军时,将士们难免抱怨这个看似过于紧张的军令,好几次暴躁情绪蔓延,迫得句扶带领扈从出面弹压。然而这时候大家看着眼前情形,人人后怕不已,甚至有人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山外轰隆隆的响声依旧不停,越来越多的东西随着水势,被卷入到这座小小的山谷中来。有连根拔起的树木,有损毁得不像样子、但能认出是军营所用的拒马和木栅,有一些撕扯成碎片的营寨布料,还有几面旗帜。
句扶叫了几个军官来认。因为被水冲刷得太久,旗帜有些褪色了,字迹模糊成了一团,看不清属于哪一支部队。
再过一会儿,有眼利的将士发现,一株大树从外头滴溜溜打着转飘进来,树干两头各攀着一名将士。看甲胄服色,分明一个是交州军的士卒,另一个是曹军的什长。
句扶指了一名都伯:“你带几个身手利落的,下去救人!”
那都伯已经歇过一阵,体力恢复了些。听得句扶号令,他大声应是,立即带了几个较有精神的同伴,又取了绳索等物,沿着林木较茂盛的一处岩崖边缘往下方去。他们抵达水畔的时候,那株大树恰好被水浪退到这一侧。几名将士用挠钩钩住大树用力拉扯,待到拉近了,几人又一齐叹息。
都伯仰头对句扶喊道:“校尉,两人都已经死了!身体都被撞烂了!筋断骨折!人已经冷透了!”
句扶招了招手,让将士们回来。
他忽然有些茫然。外头的水势如此,简直是句扶这辈子都没有见到过的,交州军避过了,荆州军呢?就算能避过,荆襄一带已经化成了方圆数百里的泽国,分散在各处的将士们外无去路而粮食有限,能够坚持多久?
第九百九十一章 船队
数日之内,汉水泛滥,浊浪滔滔,水势席卷数百里范围。曹刘两方在这此区域中各陈数万大军,连营似铁,杀气冲天,然而洪水一到,顷刻间不知多少营寨、军屯被冲毁,也不知多少将士葬身鱼腹之中,情形惨绝人寰。
位于河道上游的曹军各部,首当其冲。
连接樊城与襄阳,动用巨大人力物力修建的浮城、浮桥体系已经荡然无存,连带着负责守卫浮桥的将士、浮桥两头的军寨和巨量物资俱都顺水飘没。
负责守把浮桥的右将军张郃及时退避汉水以北的高岗。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家重新组建的本部再遭摧毁,只剩下数百人猥集于数十丈方圆的小块地面,坐不能坐,躺不能躺,也没有食物和水。
在淯水各处支流堰塘驻扎的曹军三十余营,只一夜就去了半数。上游新野周边的堰塘诸军眼看雨势汹涌,很多都选择了主动决堤放水,于是大水毫无阻碍地冲刷下游,将一座座堤坝接连冲垮。
待到各条支流来水汇合,淯水水口宽度几达二十余丈。混黄泥水挟裹着土、木、人、畜,浩浩汤汤汇入汉水,激起巨大的涌浪,一口气冲刷到鱼梁洲,抹去了洲陆上百年来陆续兴修的建筑和农田。
与此同时,从鹿门山到绿林山的广阔区域内,原有的薮泽面积扩张了十倍、百倍,望之淼漫若海,水面几乎与江夏郡西部、南郡东部的云梦泽故迹连成一体。原本起伏绵延的险峻山峰,全都化成了矗立在海上的礁石孤岛。
在这样的水势下,曾经驻扎在低洼处的军队早皆遭一扫而空。随着时间推移,原本沉入水底的人畜尸体慢慢地鼓胀,陆续漂浮起来。尸体在某些水势渚留的峡湾处一点点聚集,堆叠成厚厚一层。
偶尔有挣脱缰绳的水牛露出头和背,从尸体当中慢慢游过去。
在淯水和汉水的共同作用下,汉水两岸全都洪涛泛滥,襄阳、樊城,乃至邓塞等曹军重兵驻守的城池尽数没入水中。如果从高处往下俯瞰,一座座城池只剩下了方形或圆形的城墙犹自矗立,城中的兵民都攀附在屋顶避水。
许多房屋因为承受不了顶部簇拥的人,摇摇晃晃地坍塌了。甚至就连看似坚固无比的城墙,被丈许深的大水连续浸泡冲刷数日以后,也开始逐渐倒塌。起初像是被挤压的豆腐那样,一点点地变形,变形到了某个临界点以后,就轰然大响着堕入水中。
好在这时候城内城外的水位已经一般高下,坍塌一截城墙也没什么值得惊惶的。
在这时候,所有的曹军将士都只忙着自救,偶尔有人想到进行到一半的战事,则会有军官告诉他们:
我军尚且如此,刘备军身处下游,又少城池、高地为凭依,他们何德何能可以幸免?就算他们有水军之利……乍逢暴雨大水,有多少人来得及登船?船上又能载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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