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良不待召唤,紧紧跟在马岱身后。
须臾间,一行人接近了山道上方的巨岩。马岱领着十余人,从道路两旁小心掩过,果然见到了下一处哨卡。越过雨幕,可见哨卡里的火盆没有烧透,冒着浓烟。一些曹军士卒围着火盆瞌睡,偶尔有人打几个喷嚏。
马岱持刀在手,向董良使了个眼色。
董良站到哨卡下方,大声喊道:“开门!开门!我巡视回来了!”
哨卡上的雨棚里,有人不耐烦地问:“谁?”
又有人嘻嘻哈哈地道:“是董司马,荆州郡兵出身的那个!哈哈,如此天气,他倒也不嫌麻烦。”
过了好一会儿,哨卡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几名士卒冒着雨出来,将哨卡下方的木栅门打开。
下个瞬间,几名士卒几乎同时被刺杀。
在大雨声的掩护下,短促厮杀发出的声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哨卡中剩下的守兵也全无异场动静。直到交州军甲士从四面一下子涌入,才爆发出几声短促的嘶吼和刀剑劈砍的钝响。
马岱站在雨里,垂首看看身下的尸体。那人的脸上还保持着诧异神情,因为胸肺被长刀刺透了,鲜血的泡沫大团大团地从伤口流淌出来,飘往低处,很快就被如瀑的雨水打散了。
整座哨卡被清理干净,将士们返身出来。马岱沉声道:“继续走!”
董良慌忙跟上。
杜纯从睡梦中惊醒。
他忽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然后又一阵;乍一听像是雷鸣,但雷鸣绝不可能发生在地面上。强烈的危机感猛地袭上心头,他翻身跳起,取了缳首刀在手,又迅速拿过皮甲往身上套。
“校尉!校尉!”外头有个亲卫惊慌地大喊。
“什么事?”杜纯用力推开门。
那亲卫喊道:“有敌军打上来了!”
门被退开的时候,外界各种各样的声音像潮水般涌入,寨门前方的喊杀声和武器甲胄碰撞之声一下子就听得很清楚。
厮杀声隔着几段寨墙传来,愈来愈近了。
敌人叱喝砍杀,不断突破己方的防御。而寨中守军大部分都在酣梦之中,哪里能有反应?少量兵卒仓促迎战,然而完全抵挡不住。
还有此前被杜纯误以为是雷声的,现在他也听清了,那是大量弓臂和弓弦同时震动的声响!伴随着每一次雷鸣,接着就是箭矢穿越空气的厉啸、是己方将士中箭的惨呼!
在山寨中近战、乱战,又是漆黑的雨夜,弓矢本来很难发挥作用。双方只能比拼近战的勇武,看谁敢以命换命。然而这支敌军偏偏就能用弓矢造成巨大杀伤!
这代表什么?
换了他人,或许还感受不到厉害。但杜纯是经历过无数次战争的老手了,他立即就明白。这代表着敌军的部伍整齐超乎想象,虽在夜间厮杀,队列也全不混乱,故而敌我分明,弓弩可以毫无顾忌地覆盖射击。
他随即又想起当年自己在汝南造反的时候,汉家五校精锐的弧矢之利何等骇人。他更能分辨出弩机扳动的咔嚓声响,敌军所用的,不止是强弓,还有某种上弦极快的精良手弩!
杜纯几个跨步,攀上院墙再看几眼。
恰好此时空中电闪,一闪而逝的光芒让他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没错,确有大批弓弩手列队向前。
这样的大雨中作战,弓弦很容易损坏,但敌军却依然毫无顾忌地使用强弓硬弩,足见他们的决心,足见他们投入的力量!
“校尉,怎么办?”那亲卫问道。
杜纯迟疑了一下。
敌军突袭入寨,局势可谓恶劣了。然而杜纯受命据守排山时,中领军曹休特意吩咐,鹿门山周边的每一处营寨都要拼死争抢,绝不容有失。若杜纯此刻逃跑,下场一定惨烈。既如此,不如拼死一搏,以求一线胜机!
杜纯带上头盔,厉声道:“带上所有人,跟我来!”
驻在杜纯中军周围的,有三五百人。他们数量虽然不多,却是跟随杜纯南征北战多年的老卒,战斗经验丰富,战斗意志也很顽强。
观察了营寨中的战况以后,杜纯发现敌军的数量并不很多。故而,他打算带着这些人,隐蔽绕行到敌军的侧翼,来个出乎意料的反突袭。这样能避开前队的弓矢轮射,以近战方式给敌人造成杀伤,进而打垮敌军。
只要逼退他们一次进攻,夺回寨门,据高地而守……就算敌人大军赶到,己方未必坚持不住!
这些老卒此时已经全都醒了,有人披挂了甲胄,也有人赤膊光脚,只持武器。杜纯顾不了那么多,带着他们沿营寨西面一处狭窄甬道狂奔,待到接近敌军侧翼的时候,他领着十余名力大的士卒,一齐发力,将甬道边缘的一排木墙猛然推倒,然后所有人冲杀出来。
大雨掩盖了他们的调动,而杜纯选择的反击时机和地点都很出色。木墙推倒后,他们发起冲击的位置距离敌军只有不到五十步。
敌军的严整队列,这时候反而成了的阻碍,他们再怎么训练有素,也不可能在曹军冲过五十步的时间里转换队列朝向!
杜纯呼喝高喊,大步向前。
然后他就看见敌军将士们把弓弩背负到身后,转而取出腰间悬挂的长刀、利斧等武器,狞笑着迎了上来。
两军接触的那一瞬间,双方将士互相交错,刀剑撕裂躯体,鲜血覆盖土地。深黯的夜色中,许多人惨叫着倒下,而绝大部分都是杜纯的部下。
冲在杜纯前方的一名曹军甲士正举刀挥砍,忽然整个身体僵硬了。
随即杜纯眼前一黑,原来是一名敌方武人刚杀死那甲士,便单臂发力,扼着甲士的脖颈向前猛推。
杜纯看不清敌人来势,也躲闪不及。他想要推开那尸体,却觉得胸口一凉,怎么也发不出力气。他低头看了看,原来那敌方武人手持长刀,从尸体的肋侧斜刺。那长刀贯胸而入,将他扎了个通透,温热的鲜血正滋滋地喷涌出来。
第九百五十六章 聪明
杜纯一死,马岱轻而易举地击垮了他的本部。然后这又导致各处据守的曹军斗志崩溃,陆续开始逃跑。
马岱所部的甲士们追亡逐北,从背后杀死了一个个曹军,像挥砍田间草垛那样将他们砍翻,使他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在地。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驻守排山营寨的曹军猝不及防,将士们连披甲的时间都没有,几乎没能有效抵抗。自马岱以下的二百人自凌晨出发,行军一日后,再冒着暴雨登山奔走,连续作战,也已经疲惫之极。
有些将士精神一松,便在寨子里某个屋檐下睡过去了,但马上又被叫醒去控制俘虏,重整各处哨卡的戒备。还有十余人专门被抽出来,择了一处干燥大屋,立即保养弓矢、手弩等武器。
过去数年间,荆交两州军队的弓弩、甲胄等精良装备配备比例越来越高,但两地又都是潮湿多雨的环境。无论制弓弩所用的漆、胶,乃至竹、角所制弓胎,又如甲胄所用的精铁、牛皮,编结甲叶所用的绳索,都很容易损坏。
此前交州军连年攻伐象林郡周边须同、申齿、涂蛮等部落,常常要顶着滂沱大雨作战。又因为蛮夷惯常驱使大象,非得用强弓硬弩才能对抗。
哪怕每个营里专设了维护武器甲胄的人手,这方面的损耗依旧十分惊人。这是筚路蓝缕时必须的损耗,与此同时,人员、马匹、物资的损失也同样居高不下,但交州军府又不能不咬着牙坚持。
这样数载下来,迫使雷远不断扩张苍梧郡的工坊来满足需求。
幸运的是,依托州郡和军府的精心经营,交州各地的粮食产量不断提升,粮价稳步下降,于是无论地方豪族还是军队出身的地主,都需要在田亩以外获得其它收益来源。这时候军府与他们合作,建立起更多的工坊。
这些工坊并不直接制造武器装备,而承担了各种农具和织物、木器和手工制品的生产。由此,官营的作场得以腾出手来,不断提升武器装备的产量。
由此,交州军得以像今天这样,不仅冒着大雨行军作战,还毫无顾忌地在雨中动用珍贵的弓弩。
待到战后,交州军也自有一批人手,按照维护保养武器的规程去收尾。而如果武器真的损坏不堪使用,那换新的便是,也没啥特别为难。
但交州军此番行动,放在曹军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如杜纯这等经验丰富的将领竟会疏于防备敌军藉着雨势偷袭,并不是将领无能。皆因对曹军将领来说,雨中作战不仅是个战术问题,更是个沉重的经济问题。他们自己不可能轻易承担损耗,推己及人,也就对敌军的动向殊少关注。
马岱能以不到二百人的兵力袭取千余人驻守的山中城寨,固然缘于他本人的胆大心细,也要感谢曹军对荆州军、交州军缺乏了解。
这种局面当然不会长久,但曹军的眼前亏是吃定了。
马岱将人手分派已毕,便往杜纯所在的中军大屋休息。
屋角火盆里,木炭快烧完了。微弱的火焰被室外灌进的冷风压着,仿佛随时要熄灭。马岱靠近火盆坐下,身后的亲兵开始替他卸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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