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将卷宗还给刘晔,仰身靠在软枕上,闭眼想象着赤山周边的水泽地貌。
“按照子文所说,荆州军在赤山周围的湖沼间,一口气设下了七处埋伏,同时袭击。为了确保发挥强弓硬弩的巨大威力,他们将辎兵留在后方,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等待辎兵而无力继续作战,也是有可能的。”
曹操睁开眼,看看气得满脸涨红的曹彰,再看刘晔:“关平所部,是荆州军的主力。他们既然配备了如许弓弩,荆州军其余各部,乃至交州军,或许也是如此。弓弩之利使他们获得了与铁骑正面对抗的实力,也迫使他们放缓攻守进退的节奏,一切行动都要以保障弓弩为先。既如此……”
刘晔道:“万人对万人的战斗如此,及至襄阳附近,数万人对数万人的战斗时,他们只会更加谨慎。”
曹彰皱眉:“更加谨慎?”
刘晔应声道:“战斗规模愈大,愈是激烈,延续时间愈长,他们就愈加依赖后勤支援,再考虑到雨季的影响,荆襄之间的陆上通路很快就难以承载大军。所以……他们的兵锋所向,必须依托汉水。若不能保障汉水通道的安全,他们也就不可能展开对襄阳、樊城的攻势。”
曹操微微颔首。
他重新仰靠着软枕,慢慢地道:“所以,这是好事,对么?”
刘晔向曹操告罪出堂,回返时,取了襄阳周边的舆图来,铺在自家案几上看了半晌。
过了会儿,他起身郑重施礼:“大王英明,这确是天助我军的好事。”
曹操哑然失笑。
“子扬不妨细说。”
“雨季时汉水宽阔,荆州水军又训练有素、规模庞大。我们固然有襄樊之间的浮城、浮桥,有布置在淯水以南、鹿门山、苏岭山西北沿线的发石机保障航道。可荆州军若坚决不加理会,继续猛攻浮桥以断襄、樊之间的联系,我方能造成的威胁,其实有限。”
曹彰忍不住起身,站到刘晔身旁观看。
刘晔探着纤长的手指,点划舆图,侃侃而谈:“另外,如果荆州水军暂时不顾樊城,转而在鱼梁洲以南集结掩护,首先支持步骑西向,直攻蚬山、凤凰山、白马山一线的高地,则我方的前期谋划便全然无用,甚至等若拱手将战场的主动交给了荆州军。”
就在数日前,曹操召集荆襄和南阳群臣,大张旗鼓地宣布了自己在襄阳周边的作战应对,此刻刘晔却一会儿说威胁有限,一会儿说全然无用,实在是大胆的很。
曹彰忍不住偷偷看看曹操的脸色。
刘晔也顿了顿。
曹操抬一抬手:“无妨,继续说!”
“是。”
刘晔继续道:“但是,经昨日一战,可见荆州军的装备与往日不同。他们成为了一支依赖弓弩和后勤的军队。试想,当荆州步骑在与我方激烈鏖战,前方乃至陆上营地的储备倾尽,急需箭矢、弩矢供给的时候,船只却遭我方巨量飞石袭击……”
曹彰霍然醒悟。他用力拍了拍手,大声接道:
“无需造成多少实际的损失,只要打乱荆州军的船队,阻碍他们的转运,使物资支持的速度稍缓些,陆上的强弩便成了废铜烂铁,那些弓弩手都要抽刀作战了!”
他从刘晔手中夺过舆图,仔细再看。
“没错!没错!到那时候,荆州水军就陷入两难境地,而荆州的陆上步骑一旦失去强弩的掩护,就成了没牙的老虎。而我军则可兵分两路,一路自襄阳城南的山地出兵,居高临下攻之。另一路则以铁骑劲旅,出襄阳城,沿汉水西侧的长堤猛扑……必可大破敌军!必能全胜!”
曹操哈哈大笑。
他道:“子文,你想的没错。可是,你能想到的,荆州人莫非就想不到?我们要在鹿门山、苏岭山一带设发石机阻遏水路,他们应该已经探听到消息了。而他们又比原本预期的更加仰赖水路后勤的支撑……这时候,他们会直往襄阳方向去么?”
曹彰皱眉思忖。
“他们非得确保汉水转运沿线的安全,也就是说,必须先往汉水以北,拿下我方预设的发石车阵地?按照此前议定,发石车设在河滩营垒,毗邻霸王山、鹿门山、苏岭山一线的高地。想来,曹文烈所部会进驻三山,以为形援。那么,为了拿下这片山地,荆州军又非得继续向北包抄?”
曹彰有些糊涂了:“这样的话,敌人的兵力就被分散了?不不,荆州军此番动用的兵力甚是庞大,足以在襄阳周边作短途的包抄分合。他们包抄霸王山、鹿门山、苏岭山一线,然后直逼到淯水东岸,与樊城的守军隔河对峙,然后呢?怎么就看出,天助我军来了?”
他久在荆襄驻守,此番魏王挟天子南下,一切军政上的安排早在邺城就已议定,其中有些细节,曹彰完全不得而知。
故而推算到这个程度,他反而愈发迷惑了。
与此同时,曹操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其舒畅神情,简直像是一个小孩子把某件玩具藏了很久,终于可以拿出来把玩炫耀的样子。
刘晔连忙探身过来解释:“君侯,我们正希望荆州军如此应对。”
“这又如何?”
“君侯请看。”刘晔指画舆图上荆州军的行军路线:“荆州军要拿下鹿门山,估计至少要动用两万人东向包抄。而他们行军的整条路线,都是洼地。”
第九百四十六章 代价
“洼地?”
曹彰喃喃重复了一句。
他隐约有些明白了,连忙再看舆图,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沙场争衡的过程中,真正刀枪加颈的搏杀决战,只是最后一步。在未战时的庙算,常常就能够决定最终的成败利钝。
何谓庙算?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计于庙堂也。庙算多者,便能兵未接而夺敌,以大势之优,推出战场上的压倒局面。
然而,兵者,诡道也。沙场决战,奇正变幻难测,对战双方的方向、目的、优劣常常恍如深陷迷雾。绝大部分情况下,将领并不能看透对手,只能依据现有的条件来推算。于是,己方不仅要竭力推算对手,还要想办法误导对手,使其庙算出错。
早年间数千上万人规模的对战,要误导对手不难,魏王本人便料敌在心,察机在目,常以诡术破敌。
然而时至今日,曹刘两家都能动员数以十万计的大军。数十万众猥集一地,无论管控多么严格,都难免被敌人寻瑕抵隙,查探内情。故而,想要误导对手,首先就得误导自家的部众。
对曹军将领来说,最初只知道刘晔负责在南阳聚集民众,修建高台以供禅让仪式所用。直到数日前,魏王才向他们宣布,原来聚集的物资和人手,并非用于禅让,而将会在荆州水军上溯到襄阳附近时,火急设下江滩营垒,以排设巨量发石车,以飞石和火油弹等物,痛击荆州军船。
此后曹操令曹彰带领虎豹骑精锐南下攻伐,声称要惹怒关羽,促使其北上进攻。其实,他希望通过一场陆上激烈战斗,使荆州军亲眼目睹铁骑纵横的威力,使他们愈发将用兵的重心放在舟船上,放在汉水沿岸。
曹彰的作战以失败告终,但曹操发现,既然荆州军仰赖弓弩、仰赖后勤的支撑,他们本来就必须依托舟船。若荆州方面复盘战局,检讨这一战的得失,也必定会更加重视汉水通道的安全。
所以曹彰虽败,曹操并不特别恼怒。皆因最终的结果,让曹操甚是满意。
这一战后,荆州军一定会想办法拔除汉水通道沿线的障碍,绝不容曹军在鹿门山一线设下营垒,排布发石车,进而对荆州军的后勤补给造成威胁。
在这样的情况下,襄樊一线的战斗,并不会直接在襄阳城下爆发,而会首先发自樊城以东、淯水水口以南、鹿门山周边的广阔区域。
鹿门山有高低错落的群峰十余座,其中紧贴长江、南北走向的支脉唤作跑马岭。跑马岭的山脊长约数里,宽丈许至数丈许,并有开阔平场多处,可供诸军。待到荆州军来时,曹休当可率领本部据山而守。
鹿门山周围林谷深邃,又多通向汉水的小溪小河,很适合精锐步兵往来作战,故而荆州军必然在山下包抄,进而进兵淯水水口,以断绝曹休退路,迫使其退离鹿门山。
到这时候……
曹彰将视线移往舆图上标识淯水之处。
这舆图画的很仔细,举凡城池、道路、河流、桥梁无一不备。于是在曹彰的视线中,淯水北面的众多支流,如湍水、比水、澳水、赭水、泌水等十数条,仿佛一面巨大的腰扇般汇往一处。
而在腰扇的底部扇柄中部,有星星点点的记号,这些则是南阳郡的人工兴建起的蓄水堰陂。南阳是帝乡,历代地方官和本地豪族都大加经营。这图上有的,是召堰、马渡堰、上石堰、玉池堰和沙堰等几个形成较大人工湖泊的,还有一系列规模稍小的,也都是汉时陆续营建的水利设施。
淯水汇集众多支流,水量非常大;依靠这些水利设施障水,自南阳至襄阳一带的军屯遂得以灌溉。而若在夏秋水盛时,一举掘开这些陂障的话,蔡阳、章陵以南,直至鄀县一带,大水浩瀚而下,荆州军就算有三头六臂,人皆为鱼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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