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固然都是江东精锐,可毕竟只是曲长、都伯而已。至少,彭裕并不觉得自己能带领手下二三十名心慌意乱之卒扭转乾坤。
此时小寨以外的喊杀声从东到西,由从北到南,愈来愈响,愈来愈近,武器撞击和战马嘶鸣的声音此起彼伏,密集轰鸣。更可怕的是,彭裕根本不知道是谁在和谁厮杀,也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厮杀……所有的人,荆蛮、交州人、江东人已经绞成了稀烂一团,彼此狂乱地以命相博,却根本没有目的可言。
彭裕长叹一声,仿佛浑身的精力都在流失。他回头看看部属们,部属们一个个也都面色惨澹,精疲力竭。
张鲁反而笑了:“老彭啊,别胡思乱想了。赶紧跑吧!”
说到这里,他又忽然住嘴。
彭裕问道:“张师君,我们该往哪里跑?”
张鲁侧着脑袋,听了一会儿外间动向,摇头道:“来不及了!我……”
话音未落,一支流矢不知从那个方向飞来,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形,直直下坠。
“当”地一声,流矢打在彭裕的铁兜鍪上面。箭头把兜鍪的铁质边缘猛地砸穿,然后继续往下,划破彭裕的面颊,撕扯出一道数寸长的伤口。
彭裕只觉得头上一声闷响,然后便是脸面剧痛。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张鲁继续道:“我此刻法力将尽,只能救你这一次!”
彭裕这时才明白自己死里逃生,他满头的冷汗狂涌,先将几绺头发都粘在冰凉的额头上,又顺着面颊的伤口继续流淌,带来阵阵刺痛。
原本周边尚属寂静的小寨,忽然间就喧嚣起来,不知是哪一路的乱兵狂呼乱喊,从远处蜂拥而至。
张鲁身边的几具“死尸”终于按捺不住,连声嚷道:“还说什么屁话!快躺好!别动了!”
张鲁仰天就倒。在众人惊讶注视下,他缓缓瘫坐在地,脑袋一偏,无力地垂下,还顺手往旁面地面抹了几巴掌的血,糊在自家脸上。
此时天色黯淡,小寨之中又无灯火,瞬间就恢复成了彭裕刚来时到处尸体的情形。
“既然跑不掉,也别想着厮杀。都躺好,别动了!过了今夜,我保你们不死就是!”张鲁的声音闷闷响起。
彭裕与部属们对视了一眼。
所有人都知道张鲁的身份。在这时候,没人去怀疑张鲁的话是真是假。
跟在彭裕身后的二十多人忽然间争先恐后地往小寨里去,各自奔向几处屋宇,寻找犄角旮旯的地方躺倒避难。
此前彭裕连番厮杀,已经疲惫不堪,但这时候决心既定,浑身却忽然有了力气。他并不急着进小寨躲避,反而先往外几步,拖了两具死相甚惨的尸体,随后才找了个最阴暗的角落,把尸体摞在前头,自己钻到底下躺好。
躺平了他才发现,自己距离张鲁不远,两人呼吸可问。看来英雄所见略同,都觉这个角落最为安全。
大概因为事发仓促,张鲁衣衫不整,肥厚的肚子鼓鼓地露在外头。乱兵如果站在外头向内看,估计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如果进来走一走,习惯了小寨中的黯淡光线,张鲁的肚子就白得有些惹眼,还随着呼吸起伏不停。
彭裕想了想,费力地抬起一具尸体,把尸体的一条大腿横着推过去,盖在张鲁的肚子上。
“多谢!”张鲁轻声道。
“是我该多谢师君的救命之恩!”彭裕在黑暗中凝视着张鲁平静的面庞,诚心诚意地道。
“住嘴!住嘴!”又有士卒低声道。
接下去整整一个时辰里,乱兵们来了又去,有人还进到小寨里探看,所幸并未发现异常,有惊无险。当厮杀呐喊声渐渐低了,躺倒的人们才又陆续坐起来,很快他们又听到远处有喝令缴械跪倒的声音。
再过片刻,有马蹄声得得,随即微弱的火光随着夜风起伏,透过门窗,留下变幻光影。那是收拾战场的人马从附近经过。听声音,怕不有数十骑。
这骑队规模,交州并无第二家能有。那只能是荆州之兵,荆州军果然赢了。
彭裕等武射吏彼此面面相觑,心中又惊又怕,半晌不敢移动。有人不知怎地,便呜呜哭了起来。
张鲁站起身来,走到小寨的门口看看,又折返回来。
他伸手往空中一抓,手中莫明其妙地就多了个盛水的皮囊,随即好整以暇地洗了洗脸,又洗了洗手。分明脸上的肥肉都在颤动,可落在满屋子装死的同伴们眼里,却赫然生出一股宝相庄严的丰彩来。
他沉声道:“局势已定。诸位,跟我来吧。”
“师君,你意欲如何?”彭裕低声问道。
“圣人法道,但念积行,令身长生。”张鲁微笑颔首:“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第六百八十六章 旗帜
雷远取了步骘的性命,随即领着扈从们从中军帐冲出来。
接着的事情,无非厮杀而已。
雷远一向不觉得自己是擅长冲锋陷阵的猛将。但身为武人,该当白刃见血的时候,他也并不犹豫。当下数十人纵骑踹阵,刀枪并举,鲜血溅射,残肢横飞。
初时数十骑往来奔走,以纵火扰乱为主。
在一次次的战斗中,他们渐渐聚合起事先遣在荆蛮中暗中行事的人手。沙摩柯终于能够正大光明地露脸,凭着他五溪蛮王的身份招降纳叛,而范胡达和那个跟着黄晅奔走的少年阿扎,也都领人跟随作战。
此时雷远便将目标转移到了敌方的将校人物。凭借快马利刃,这支骑队穿行在烟熏火燎的营地间,一次次地击杀试图纠合部众反击的有力人物,使得混乱持续蔓延而不可收拾。
目睹此景,越来越多的荆蛮顺理成章地站到了强者身边。他们聚成数百人的大队,猛烈攻陷江东人据守的堡垒或小寨;有时他们又散成许多小队,到处虚张声势以打断敌人应变的步骤。
想要胜利,前提就是确保江东人、交州蛮夷和荆蛮的余部完全混乱。而当他带着骑队奔走在战场上制造混乱的时候,自身却又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毕竟雷远能够动用的人手太少了,他们很难真正地歼灭敌人,只能一次次地将敌人打乱、打散。
如果有人旁观战场,或许会感觉雷远和他的部属们威风八面,所向披靡,但雷远自己很清楚,在最终胜利到来之前,他们稍有疏忽,就会兵败身死。
身在战场的人,往往会生出时间上的错觉。与敌人各举白刃对砍对杀的时候,体力的剧烈消耗会使人觉得时间过得极慢;而稍稍退到后方,指挥部属到处伺瑕抵隙的时候,又总觉得脑力不敷应用,以至于时间过得极快,机会总在不停溜走。
这种情形,简直让雷远头痛欲裂,但这正是比拼韧劲和决心的时候,雷远惟有不断厮杀鏖战,一次又一次地击溃敌人,一次又一次地摧毁他们试图凝聚的斗志。
好在敌军的混乱情形愈演愈烈,敌人的斗志也肉眼可见地愈来愈低靡。有时候甚至无需雷远所部动手,他们自己就会狂乱地彼此砍杀,还有数以千百计的人抛弃武器,向营地外的深山逃亡。
否则雷远真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
即便如此,他也已经不记得斩杀了多少敌人,只记得换过两把缳首刀,还换了一匹战马。
原先那匹枣红色战马,是雷远的兄长雷脩从曹军骑将张喜手中缴获得来,极其高大善走。片刻之前,一支江东之兵背靠广信城东面的某处栅栏列阵,试图掩护同伴们逃往后方山地重整旗鼓。雷远领着骑队侧击,瞬间将之冲垮,而他的战马则在厮杀过程中被长刀割裂了内脏。
战马的损失是小事,己方将士的死伤也在不断累积。虽然他们凭借骑兵之利,从不与敌纠缠,可刀枪无眼,死伤根本无法避免。
被黄晅纠合起来,又陆续遣至江东营地中荆蛮战士约莫百人,这时候剩下了不足半数。
其首领范胡达倒是活蹦乱跳,但那个被黄晅看中的荆蛮少年阿扎右臂被人砍断,这会儿生死不知。
庐江郡博安人袁钦是雷远去年重返江淮时招募的勇士,如今已成了扈从首领王跃的得力副手。他双手各持大刀挥舞,几次冲散敌人,然而某次突入交州蛮部营地的时候,几个蛮人将营帐推倒压住了他,随即将他乱刀刺死。
他的上司王跃也受了伤。伤在右腿,本来不算很重,但王跃强撑继续作战,导致伤口被撕裂扩张,血如泉涌。这使王跃几欲晕厥,两名部下紧急为他包扎伤口,又用绳子把他捆在马背上,跟着雷远行动。
跟着雷远前往赴宴的,共有八十骑,但这会儿雷远回头看看,还在坚持作战的已经不足五十骑。李贞也伤得严重,他遭到敌人的重武器锤击,左肩的甲胄爆碎,胳膊完全举不起来了。
发现雷远注视着自己,李贞咧了咧嘴:“宗主,我没问题!我还能再战!”
说完这句,李贞便大口喘气。显然一个时辰战斗下来,他的体力已经枯竭。
雷远也是同样的感受。
他强打精神,掩饰着自己的虚弱,慢慢勒马回来。
因为连续不断的呐喊指挥,他的嗓子嘶哑了,这会儿每吐出一个字,喉咙里都疼得犹如刀割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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