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业摆了摆手说:“你是我专门请到北庭来的,你的底细我岂会不知,不要担心某些人的贼喊捉贼,你只管去筹备过所征税的事情。”
“谢中丞信赖在下。”岑参施施然地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了都护府中堂。
李嗣业果真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内疏远了岑参,依然让他全权负责都护府过所征税的人事安排,但是从不前去过问。他也把庞岳召到了身边,每日到城外巡查军营,或到军垦区巡视屯田都带着他。
这让庞岳心中窃喜,他的状告果然收到了成效,就算李嗣业不能确定他是右相派来的内线,心中肯定也是怀疑了。他这个真正的内线完美地避开了火力,李中丞每日带他巡视不就说明自己受到重用了吗?
至于岑参到底是不是右相派来的,这事已经不重要了。
庞岳可能从混迹官场开始就没有真正地做过事,不然怎么会把跟在屁股后面当跟班误当做重用?如果这也叫重用的话,牙兵校尉燕小四岂不成了北庭栋梁。
这一日李嗣业带着庞岳和牙兵们到庭州下辖的轮台县巡视百姓的开荒情况,顺带采访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
庭州西州一带的远原住民乃是姑师人,现在的百姓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姑师人的血统。姑师人曾经在此地建立过一个长达六百年的国度,便是汉朝时的车师国,都城设在在交河,后车师国被柔然所灭,唐初时为高昌国。
现在的轮台已经没有纯粹的原住民了,经过从汉到唐的几个世纪,姑师人兼具了匈奴,汉人,突厥等民族的血统,成为民族融合的一个缩影。
他们策马路过村庄时,见有农人提着头在地里劳作,这里的百姓皆穿着窄袖窄裤腿的褐麻胡服,上衣下裳都很宽松,由于日照强烈,很少人穿杂色衣衫,头上裹着白色的缠头巾,用来遮挡风沙,奇怪的是有人左衽有人右衽,难以区分汉胡。
李嗣业下马与农人闲谈了几句,得知他们所种植的都是从中原传过来的小麦或粟,都是比较耐旱的作物,也种一些苎麻,用来混着羊毛编织褐麻。
众人翻身上马,继续向北行进,来到一处水草丰美之地。此时日头正盛,李嗣业领着众人站在一处坡头上,有习习凉风吹来,让人心旷神怡。举目眺望远处,能够看到远处的沙陀碛,沙丘连绵不绝,与这边的草场仅仅隔着一条河。如果岑参在这儿,绝对能够创作出一篇绝美的诗歌。
他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庞岳,可惜是文墨不通的草包,只会耍弄心眼而已。庞判官留意到李嗣业的目光,顿时感觉浑身不自在,甚至还有些难为情。
他们牵着马下坡时,听到不远处的争吵声,看上去是两拨百姓发生了冲突,一边人多是手持弯刀,另一边人多挥舞着农具,言语粗俗污浊对骂声不止。
李嗣业挥了挥手:“走,过去看看。”
庞岳拽着马缰大步走在最前面,抖露出官威对着众百姓喊道:“都干什么呐!把凶器给我放下!”
争吵中的众人齐齐转过身来,脸上的凶悍尚未逸散,农具和刀锋都还举在手中。庞岳习惯了在长安做官,见惯的百姓受到官员呵斥都是潜身缩首,讷讷而退,哪里知道西北边疆的民风彪悍。
庞岳一看吓不住,慌忙退了回来,缩在李嗣业身后半个身位,才又稍稍挺起胸膛。
李嗣业朗声问道:“各位为何在此相争?”
众人看到李嗣业身后跟着几名披甲持刀的唐军,又看到了他身上的官服颜色很深,据此判断出来的可能是唐军的大官。但他们仍旧把武器举在手中,所朝的方位还是对头,放低了声调说道:“既然朝廷的大官来了,就请官爷来评评这个理。”
“我先来说!”一人把弯刀贯回腰间刀鞘中,转身弯腰对李嗣业叉手道:“官爷容禀,我们是轮台县境内放羊的牧民,河边的这片草场是我们世居放牧之地,谁知这帮三道里的这帮田舍郎竟要跑过来刨我们的草场开荒,你们把草场都种成粮食,让我们这些放羊的怎么活?”
垦田这帮人不甘示弱,纷纷呼喝放屁,他们也推举出一个能说会道的,把锄头扔在地上,更加恭谨地朝李嗣业地叉手:“官爷,这些人说这里是他们的草场,真是一派胡言,这里分明是无主的荒原,这地下没有一根草是他们种的。凭什么他们就能来放羊,我们就不能来开荒?”
“再说了,新任的北庭节度使李中丞已经发下了告示,鼓励我们这些百姓在州县之内开荒,任何人不得阻拦!你们这些顽愚的牧奴,不知道粮食才是生计之本吗?阻止我们开垦荒田,岂不是在跟朝廷作对,和都护府作对,和李中丞作对!”
呵,这大帽子扣的,竟然会利用都护府的政令来压制反对者,把矛盾上升到垦田制度和牧民的对立,除了以势压人外,还曲解了都护府告示的内容。
十几个牧民顿时哑了嗓子,他们从未想过要与都护府的告示作对,但还是感觉很委屈。
这位说完后,还得意洋洋地朝李嗣业叉手说道:“尊驾身为都护府的官员,想必也该知道朝廷最近发下的布告吧。”
李嗣业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扭头去问那位牧民:“站在哪里能看尽我们脚下的这片草场?”
牧民朝着西北方指道:“那边儿有座**山,在附近几座山包里最高,应该能够看个差不多。”
李嗣业挥了挥马鞭:“走,上山去。”
他在疏勒担任镇使时,就遇到过这种农田争夺优质草场生存空间的问题,那时是疏勒军的屯垦田占据了赤河两岸的牧场,李嗣业上任后立刻改变了这种做法,垦田只能在草场和山林的边缘地带,以免对草场和森林造成破坏,军中自然照章执行。但无论是在疏勒还是在北庭,他还没有解决过农民和牧民之间的纷争。
第548章 自作聪明者自误
一帮人前呼后拥上了**山,山下的草地成片茵绿,绵延到几座山的脚下,或绕着山头向南方铺展开来,玉带般的河道从草场中间横穿而过。配着腰刀粗犷的牧民指着脚下的草场说道:“从这边开始,还有那座山的后面,全是我们放牧的草场。”
李嗣业扭头转向西边,尽头处草色变淡了一些,再往远处更有不少裸露的黄土。他伸手指着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那边好像是过往的商道和村落。”
“对,对!”几个垦田百姓推举出来的代表说道:“官爷,那边就是我们居住的村落,村落后面就是田亩。”
李嗣业奇道:“既然村落附近有你们的农田,为什么不接着农田边缘开垦荒田,为何偏要跑到这草场上来呢?”
牧民们得了撑腰,顿时气势又壮了起来:“官爷说得对,你们分明是眼馋我们这边草场的肥沃,所以才跑过来想侵占草场!”
这些垦农纷纷回嘴:“垦荒田当然是选土质好的地开垦,这没啥不对的吧!凭什么只准你们放牧,就不准我们垦田!”
李嗣业愣了一下,没想到种地的也能比放牧的彪悍,当着自己这个唐军高官的面,竟也如此强词夺理。
他指着远处的农舍,朗声说道:”垦田也要有个规划才行,不能够乱耕乱占,既然你们的村舍远在十多里之外,所开垦的荒田也必须围绕着村落和道路,不得随意侵占草场。”
刚才站出来发声的垦民之一叉着腰,紧皱眉头硬气地站在李嗣业面前,倨傲地翘起嘴角叉手道:“官爷,让百姓垦荒开田可是节度使李中丞的决策,你现在不让我们在此处开荒,倒是让我们摸不清头脑,我们到底是该听您的,还是该听李中丞的?”
“哼哈,”李嗣业不禁被他给气笑了,这才是真正的刁民,把他发出的政令和告示当做武器来攻击他人,他若是整天坐在都护府中,不出来亲自考察,坐在家中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庞岳从旁站出抽动腮帮冷笑道:“刁民,你可知道在你面前的是谁……”
李嗣业伸手拦住庞岳多嘴,背负双手仰头说道:“自然是听我的,北庭节度使李嗣业只知道发布公文奖励开荒,却不注意保护草场和山林,等某回去以后,就立刻命他重新拟定告示。还有这田舍汉是干什么吃的!制定个告示都这么不严谨!他难道不想干了!干不了可以滚回高陵乡下种地去!”
庞岳在一旁吃惊地张圆了嘴巴,竟然还可以自己责骂自己,这类操作他从未见到过,简直大开眼界。
这帮牧民和垦农也骇得不轻,在他们的眼里,掌握北庭军政大权的一镇节度使就已经顶天了,这位随便一开口就要让他滚回乡下种田,官位岂不是更大。
他又转身对垦农们说道:“你们这几天先回家去,暂时不要开荒,等安西都护府新的告示发布出来,再根据布告垦荒也不迟。”
垦农们面面相觑之后,只好叉手告退,一群人扛着农具跑下了山。
牧民们要对李嗣业表示感谢,但又不知该如何称呼,总不能简单地称呼为官爷了,只好躬身叉手嗫嚅不能言。
李嗣业对他们摆手说道:“把草场留给你们,但你们也不可无节制的放牧,要规划出春夏秋冬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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