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和他猜想的差不多。疏勒镇乃至周边各州城牧民们的牲畜群无节制地扩大,使得面积有限的草场已不堪重负,城中草料场的失火只不过让矛盾与伤口愈发撕裂突出,也使得牧民们的生活更加残酷艰难。
“像以往遇到这种草场无法承受扩大的畜牧群时,你们是如何做的。”
裴国良双手一摊说道:“还能怎么办,只能由都督府出面,强行宰杀一些牲畜。冬季寒冷时,生肉保存的时间能长一些,所以浪费的情况也不太多。”
“这种方法太简单粗暴了。”李嗣业捏着下巴说:“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
裴国良和赵崇玼一听,都吊起了眉毛表示吃惊,这怎么可能?他们疏勒镇好几辈子人半耕半牧,都没有想到更好的处理方法,你只是随着念头就能想出来?你脑瓜仁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这个事情后续再谈,先解决眼下的问题。”李嗣业将双手负于身后说道:“停止屠宰行为,杀掉那些就算了。疏勒都督府要出示公告,要面向全疏勒地区说明情况张贴征召令,要求包括唐军在内,所有囤积有牧草的单位及个人,调集自家草料的十之一成,驰援疏勒城。若有拒绝执行都督府征召令者,后果自负。”
裴国良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这就着人写征调令。”
“等等,”李嗣业又对他说道:“等救援草料送过来后,不要着急发放给牧民,先囤积起来估算一下数量,然后命令各家报上现有的牛羊数量,根据比例下发牧草。这些举动要快,不可拖泥带水。”
裴国良点了点头:“这个我自然知晓,只是现在牛羊就已经断顿了,怕是等不到牧草送来。”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李嗣业斩钉截铁地说道:“疏勒城中也有许多人牧草丝毫未损,他们也在受征召之列,先让他们提供一部分草料。在其余地方的救援草料送来之前,损失的牧民们每家每户实行单日配给制度。”
“这单日配给制度是?”
“就是都督府每天向损失户发放少量牧草,保证现有的羊群不至于饿死。”
李嗣业郑重地朝裴国良拱了拱手:“还请裴都督向牧民们宣布我们新的商议结果,稳定人心。”
“为什么是我?”裴国良指着自己的下巴问道。
“当然得是你,你才是疏勒都督府的主官,我们唐军只管驻防、财收,我们不管行政。”
……
牧民们眼巴巴地站在都督府前的横街上,排成了一道长列,忧心急切地等待着。众唐军手持长枪挡在他们面前。
都督府的侧门吱呀声中打开,牧民们发生短暂的骚乱,推挤着上前要问个究竟。兵卒们将枪杆横在手中将他们阻挡回去。
“回去!不得喧哗!”
裴国良在几个亲卫的护持下走到众人面前,抬起双手高声说道:“大家安静!某与李镇使商量了一下,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不会再屠宰你们的牲畜,并且发下告示筹集粮草,帮大家渡过难关!”
“可我们眼下怎么办!我们的牛羊已经断顿了!没有草吃什么?”
“我家的屋顶已经扒掉了,屋顶的茅草全部喂了羊!”
裴国良大声道:“都督府每日都会发放少部分的配额,每家派出一人到都督府仓曹门前领取!”
在裴国良的劝说下,牧民们都在各自散去。李嗣业也向赵崇玼下令,集中处理已经杀掉的牲畜的尸体,有将近五千只死羊堆积在城南的羊圈外,就算将它们全部解剖清洗割肉,也是相当繁重的工作量,总的来说,唐军这两天应当是不缺肉吃了。
受灾牧民们无心去管死去的羊群,那些活着嗷嗷待哺的羊群就够他们心累了,心乱如麻的他们来不及去想失去的原因,只是紧紧地攥着剩下的东西且充满斗志。
第二日下午,李嗣业骑着马在城中巡视,由于大火造成的草料恐慌,整个疏勒城处在焦躁的气氛中。都督府的仓曹大门前,推着车前去领牧草的牧民们推搡吵闹成一团,每户领到的配额,都极少的一部分。
悲观的牧民们蹲在自家的门前,放任羊群啃塌了羊圈,这些饥饿的羊群开始啃食民居的围墙。城中土墙在夯筑的过程中,会加入草梗来增加稳固性,此刻也成为了不可挑剔的食物。饥饿的羊群们用舌头舔舐着土墙,将掺杂在其中的草叶拽出来啃掉,有些连土都吞了进去,转瞬间一堵墙就这样轰然倒塌,将一头躲闪不及的羊砸死,剩下的羊拥挤上来,开始从土坯中刨食。
这副场景委实有些恐怖,如果没有足够的牧草,若再放任不管,这些饥饿的羊群会不会把整座疏勒城吃垮。
赵崇玼骑马跟在李嗣业身后说道:“这都不算什么,这些温顺的畜生要真正饥渴起来,连食性都能够改变,属下曾亲眼见到羊群将分娩后的羊羔和母羊吃掉,比那些食肉的野兽还要残忍。”
他认为李嗣业解决不了眼前的困境,疏勒各地冬季牧草的储量本来就匮乏,就算命令全疏勒进行征调,收集上来也无法全部解决牧民的困境,眼下才十一月啊,等到明年三月份,新的牧草才能够长起来,整整四个月,需要多少草料才能填满这个无底洞。
在他看来,屠宰才是最好的办法,可一劳永逸解决今年冬天的问题。
第三日,在都督府下辖各州与唐军的高压政策下,从疏勒各地调集来的牧草开始进入疏勒城。
堆满牧草的牛车刚进入洞门,守在城门口的牧民们便蜂拥着挤过去,扑上牛车将草料一捆捆地拽散,敏捷得像一只只人形猴子。
押送草料的唐军们恼怒地从腰间抽出了横刀。
“都给我放下!”
“都督府救灾牧草,有胆敢哄抢者,别怪我刀下不留情!”
一名牧民强辩道:“这草不是来赈济我们的吗!不是给我们的吗!”
“上峰有令!”军官提刀拱手道:“所有草料都要交付给都督府,由都督府进行统一发放,有胆敢哄抢者,杀无赦。各位不要令我们难做!”
牧民们只好低着头将草料放回了牛车上,乖觉地后退到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一辆辆堆积如山的牧草沿着直街被送往疏勒都督府。
他们虽然焦急,但心中总算充满了希望,都督府将草料征来了,迟早会下发到他们手里,也足够使他们熬到明天春天来临。
……
第380章 牧草不够、杀羊来凑
疏勒镇守使府邸的内宅中,茶鍑咕嘟嘟往外冒着白气,煎茶的香味已经飘散出来了。
李十二娘子身上披着狐裘,头顶插满了钗钿步摇,堆叠如云朵的发髻使她显现出已婚贵妇的端庄美丽。比起成婚前身穿云纹青衫,头顶只扎一束发插一支钗,发丝垂落的俊逸潇洒,前后差距真是挺大。
女剑客和贵妇人,完全两种不同的身份,她已经完全接受了新的生活方式。
裴都督的姊妹和夫人都在府上做客,也与做中原人打扮,与李家姑嫂相对而坐,一边饮茶一边漫无边际地交谈。
“听说这两天城里出乱子了,我家阿郎每天回来就黑着个脸,看起来很糟糕。听说牧民们的草被烧掉了,饥饿的羊群满地跑,前几天还杀了一批,你家那位不让杀了,说是想别的办法。这些男人真是的,羊多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让他们每家每户多杀几只,给邻居都尝尝,给城中的唐军多吃两顿全羊席,不就解决了吗?”
所谓的灾荒在妇人们口中就是这般轻松,虽然只是隔着几道院子,但外面的世界离她们竟是如此遥远,就像用调侃的语调谈论万里之外的战争一般。
“哎,这事你听你家郎君说了没有。”
“没有啊,”李十二娘略微感到惊讶,随即笑着说道:“我也是刚从你嘴里听说,我郎君他性子寡淡,无论外面发生多大的事情,他都不跟我们说,我从他脸上也看不出来。”
“那我真真是佩服你们家这位,不跟我们阿郎似的,出这么大点事儿都写在脸上,就跟天塌了似的。”
十二娘只是淡淡地笑笑,就好像在说没什么可佩服的,他本该如此一般。
李嗣业从外面走进来,笑着对妇人们寒暄道:“家里真热闹啊,今天中午就留在家中用餐吧,让十二娘好好款待各位。”
他走到十二娘身后,双手很自然放在她肩头上,十二娘伸手逮住了郎君的手,双手攥住轻轻摩挲。
两位裴家娘子显得尴尬且紧张,并不只是因为他们夫妻当众秀恩爱。
即使李嗣业看上去很亲和,都让人感到害怕。因为城里都在流传,这李嗣业能当镇守使,是因为他用一把陌刀,活活砍杀了几千人的突骑施马队。这种人杀气重,戾气肯定也重,真不知道十二娘这么慧秀恬静的娘子,如何看上并嫁给了这样一个屠夫。
这时门外有人通报,说是赤水河畔的屯田军传来了新消息。他低头对娘子说“我出去一下”,又对她们笑着说“失陪”,转身走出了房间。
李嗣业来到外院正堂中,风尘仆仆的传信兵站在台阶前等待,见到李嗣业后连忙半跪在地上叉手道:“段押官派我来传信,他并未按照之前的军令,结束挖渠回疏勒休整,而是,而是带跳荡营和骑兵军一千余人,翻过了天山南脉的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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