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头凶兽始终没有远去,一直在徘徊左右,稳定的生活让人口持续增加,食物压力越来越大,一旦遇上天灾人祸,吃饭又成了问题,一切文明的假象都将褪去,相互残杀后满地狼藉。
于是人类还是没法松懈,继续打磨自己生产食物的能力,铁和青铜替代了木头石器,在技术上,也从刀耕火种,到了精耕细作。
战国时有了垄作法,把田地开成一条条的垄和沟,将庄稼种在垄上。在此基础上,孝武年间又有赵过推行了代田法,把耕地分治成畎和垅,隔年代换,如此便不必休耕,最大程度利用地力。
聊到这,济阴郡的劝农掾史见任弘对氾胜之颇有赞赏之言,有点心慌。
若是氾胜之被君侯抬举,往上举荐,郡府甚至是大司农定会卖西安侯面子,加以重用,回头自己一个埋没人才的罪名是跑不掉了。
遇到这种事,官僚第一反应便是甩锅。
于是他板起脸,率先向县田啬夫发难:“田啬夫,汝治下出了如此人才,为何不向郡中举荐?连续几年氾水乡产量颇丰,为何不加以赏赐?”
田啬夫大呼冤枉:“下吏岂敢嫉贤妒能?只是郡里让力田及里父老善田者受田器,学耕种养苗状,行代田法。但氾胜之身为力田,却私改代田之法,下吏没有责罚已是违令,焉能举荐?”
这田啬夫却是将路走窄了,认死理,只尊上意推行。
这便是任弘特地跑一趟的原因,代田法在关中、三辅和河西推行得很不错,亩产能增加许多,他家的庄园也用此法,几十年来被奉为增产的不二法门,没想到一个小力田却敢挑战权威,私自改进代田法。
任弘看向氾胜之,问他为何要改,氾胜之道:“代田以耦犁,多人者田日耕三十亩,少者十三亩,用力少而得谷多,适用于官田和豪强之家。但本乡多是小农,田地一代代分下来,分散破碎,东一亩西一亩,又缺乏耕牛,全按代田法推行,不太适用,故下吏斗胆损益。”
确实有一定道理,有时候新的生产技术,不一定让世界更平等,反而会加剧不平等。
问百姓为何不以牛耕,行代田法,就跟问饥民何不食肉糜一样。一般小自耕农仅能勉强维持果腹而已,少有羡余,很难买得起动辄万钱的耕牛。代田法对他们影响不大,从中受益甚小。
受益最大的,反而是任弘这样的大地主,能够投入大量耕牛和人力,在大面积土地上轮作。
种地有利可图的豪强列侯,由此就更有财力和动力兼并了,地方官府甚至在暗暗支持——既然小农种来种去只缴那么点田租,倒不如让豪强列侯来种。
国家整体财富在增加,可小农的家庭却在纷纷破产失去土地,沦为奴婢和流民,类似的事,人类历史上真是屡见不鲜。
朝廷也采取了一些补救措施,如在遭灾时下诏减免部分租赋,对流民或无田的贫民假之以公田,贷之以种、食等,但都是杯水车薪,天平已彻底向豪强地主倾斜——他们代表了先进生产力啊!
田官奉上意强推代田法,效果不大,善法也成了恶法。如此情形下,氾胜之还能将目光停留在小农的生死身上,为其想方设法增产,或种葫芦等副食来解决生计,确实难能可贵。
口说无凭,氾胜之便引着任弘等人走过垄亩,去看他琢磨了十年钻研出的“区田之法”。
到了地方才发现,居然是开在一片小坡地上的田地,故显得十分窄小,与豪右之家阡陌相连的平整土地截然不同。
任弘指着道:“这田亩为何要开在坡上?”
氾胜之是有些抱怨的:“下吏向县里恳求过,但因私改代田之法,故不得用公家良田,只能在无人的坡地上开耕。”
此言说得田啬夫脸色一红,好在氾胜之没有继续深追,只说起他改进的地方来。
氾胜之一点点示范,具体做法,首先是深挖作“区”,意为地平面下的洼陷,点播密植。
“如种粟,开沟点播是每沟内种粟二行,行距五寸。开沟大小、深浅、方圆、距离,随所种庄稼不同而异,播前以粪肥溲种。”
他又解释了溲种的好处,区内还要施用重肥,如粟、麦、大豆等每区要施好粪一升,远超代田。最後,区田法还得注重中耕除草,保商和灌溉,居然与两千年后农村里的耕作之术相差无几。
代田法已是精耕细作,但和区田法相比,就显得粗放了。
最后道:“此法之所以便利,便在于不受地形限制,区田以粪气为美,非必须良田也。诸山陵近邑高危倾阪及丘城上,皆可为区田。”
任弘看明白了,这区田法,基本就是后世两千年,中国农业走的路数,在小面积土地上集中人力物力,精耕细作,防旱保收,求得单位面积的高额丰产。
中国人就是靠这种“笨”办法,一点点增加人口的啊,虽然平均耕地极少,但懂得利用好每一寸土地。就靠着勤劳,硬生生将亩产一点点提升,直到明末到达极限,必须有新作物引入才能养活更多人口。
若在敦煌等地,人力稀缺,当然不适合。而在耕地已经饱和,人口繁盛的济阴和关东,区田法却好似量身定做一般。若真能有高额亩产,自耕农凭借自己的小块土地就可维持一家人的温饱,简直就是将其从破产边缘拯救回来灵丹妙药。
不能只解放豪强官田的生产力,而不顾及帝国的真正基础小自耕农啊。
劝农掾史又开始朝县里的田啬夫瞪眼了:“田啬夫,如此妙法,为何隐瞒不报?”
一句话,反正不是我的责任。
田啬夫急了,不肯老实接锅,还在为自己争辩:“西安侯,下吏也来看过,但只觉此法费人力多,产粮却不见得有多高,于代田法并无太大增益,故才未上报。”
氾胜之不服:“坡地下田亩产,已不亚于县中上田。”
他也知道,今日引起西安侯主意,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索性绕过了田啬夫:“下吏敢请君侯及田掾准许,让我在县中最好的上田试种!与普通代田法相较。”
小伙子这是卯上了啊,任弘笑道:依我看,代田区田各有千秋,不可妄议优劣,你且说说,若在上田行此法,亩产能到多少?”
氾胜之咬了咬牙:“下吏算过了,只要不在坡地上,有足够人力和粪肥,亩产定能增数倍甚至数十倍。”
“上田一亩收粟百石,中田收粟五十一石,下田可收二十八石!”
此言一出,本来暗道倒霉的县田啬夫顿时大喜,氾胜之这是自寻死路啊。
而劝农掾史和吕广粟等人都面露惊愕,要知道,关中最好的地,粟米亩产也不过四石上下,只听说赵过亲自料理的地有过亩产十石的传闻,但后人再未达到过,这氾胜之,一张口就要翻十倍?
正接过瓢饮水的任弘,直接被呛到了,没忍住一口水喷在氾胜之脸上!
他忽然明白氾胜之为何有这等能耐,历史上却要混到七老八十才能出头了,无他,吹牛太过啊!
一百石粟是啥概念?在称粮食时,石是体积单位,按照质量换算,相当于后世的四千多市斤,汉代一斤合256克,则是八千多汉斤了,再考虑到汉亩只相当于公亩的三分之一不到……
别说汉代,就算二十一世纪,化肥农药金坷垃一起上,试验田里的小米也没这产量。
任弘被吕广粟帮忙拍着背,看着将牛吹得飞上天的氾胜之,心情有些复杂,只想劝他一句:
“小伙子,做人那,要老实一点,亩产两万斤不可取啊!”
……
PS:秋收区别三升粟,亩收百斛。丁男长女治十亩。十亩收千石。岁食三十六石,支二十六年。——《氾胜之书》
确实吹太过了。
第359章 主父直须食五鼎
任弘不知道氾胜之是在什么情况下脱口而出“亩产百石”这种大话的,反正不是脑抽就是心大,也可能两者皆有。
回到乡邑中后,任弘屏蔽左右,与氾胜之聊了聊:
“世间有亩钟之田的传说,意为极其肥沃,一钟六石四斗,已是举世罕见,而十石更是绝无仅有。有传言说,搜粟都尉赵过在关中离宫闲地上种出过一亩十石的麦子,但之后再无人能及也。”
“代田法虽能使关中田粟麦亩岁产增收一石,然上田也不过三石、四石之产,关东等地一到三石为常态,敦煌等地,亩收数斗都是寻常。你若真能靠区田法,在上田种出十石产量,中田产出亩钟之数,便足以震惊天下。”
好说歹说,总算让氾胜之收回了吹出去的牛,将目标改成“亩产十石”。
但任弘接下来的提议,让氾胜之犯了难。
任弘笑道:“不过我希望,你能去西安侯国。”
氾胜之愕然:“君侯之意是……让我做舍人?”
任弘颔首,舍人就是门客,汉承战国之俗,豢养舍人宾客十分普遍,最出名的就是梁孝王刘武和淮南王刘安,手下门客多达数百上千,以辞臣居多。
而列侯也能养门客,任弘的祖父任安,就和田仁一起,做过卫青门下舍人。但此时性质已有不同,富家子们之所以甘心为卫氏舍人,是看中了他颇受皇帝信任,若能得到推荐,便可一步登天进入体制内,可比在外面一个人打拼快多了。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其他小说推荐
- 万界天王——BY:罗森 简介:杀人夺宝、杀妹证道;当街打脸,还说低调! 修仙修道……修你妹!哪来这么多修行千年的白痴死中二? 到底是有没有...
- 天骄武神——BY:龙猴 简介:太初大陆,盛世之后,血脉隐去!人族巅峰强者齐聚,以精血肉身为鼎,用无上之功,铸就人族传承,万载后,看雷焱如何破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