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竹筐和鹿角的两端,一百多名闯军士兵和几十名巴牙喇甲兵撞在了一起。
“喝啊!”
几十个、几百个声音同时高呼起来,人们都在用本能互相厮杀。洛彬左右劈砍着他手中的武器,然后站稳了,厉声喝道:
“有死无生,刀山能上,火海能闯,扛住一阵,我们都将为闯军立下大功!”
清军在肉搏乱战中还能突然拉开一点小小的空间,然后射出一阵密集的乱箭,把闯军吓了一大跳。好几支箭矢都是冲着洛彬射过去的,洛彬在随营学堂的一个同学,也是这支部队的二把手猛然跳到他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箭矢,这一箭正好射中他的喉咙。
他倒在了洛彬的面前,还用颤抖的手举起盾牌来掩护洛彬。可洛彬已没有时间好好照料一下同窗的遗体,巴牙喇挥砍过来的大刀让他再没办法闪避,只能用左手的手臂硬接下来。
刀锋狠狠切入洛彬的身体里,直到碰到肩胛骨后才停顿了一会儿。洛彬顺势用左臂把长刀夹住,他自己向前迈出一步,狠狠将腰刀刺入敌人的胸腹之间。
可转眼间他就感到手感不对,巴牙喇的双层盔甲使得腰刀没能全锋没入。敌人随即将长刀拉了回来,只是用力一扯,他的左臂就几乎被斩断,只剩下一半的骨头和肌肉连接在肩膀上。
洛彬深吸了一口气,只是几十名八旗兵的突击,却几乎让二百名闯军支撑不住。紧张的形势让他根本感觉不到肩膀的痛楚,只是右手拼命把腰刀继续刺进去,直到完全贯入鞑子的腹中,然后用力搅动,再像拔出刀鞘似地抽出来,带出一道使人心惊的血花。
闯军的反攻之猛烈,让陈泰心中升起了和洛彬同样的想法。他不知道眼前的敌人到底是什么人,这种坚韧的战斗力,让陈泰联想起了松锦大战最后的阶段,洪承畴身边那些抵抗到最后时刻的明军边兵。
他们有一种同样的气质,那就是在足够粮饷资源的支撑下,汉人将士的正常战斗力,就可以让关外不可一世的野人们感到不可摧毁的坚韧。
陈泰亲眼看到了洛彬是如何杀死了那名他熟识的噶布什贤超哈前哨兵,他心中升腾起强烈的怒火,愤恨自己的无谋,让满洲人遭遇到不必要的损失,也愤恨面前的敌人为何没有立刻转身逃窜。
陈泰身旁的两名前锋军用身体把闯军人墙撞开,陈泰则抓住时间,他往后退了半步,搭弓射箭,几乎只在半个呼吸间就把箭矢发射了出去。
这一枚重箭正中在洛彬的头盔上,把他的笠盔砸出了一个相当大的破洞,可是不幸位置偏高半寸,没有贯进洛彬的额中。
反应过来的闯军将士又汹涌地堵了过来,他们用人数优势把几十名巴牙喇甲兵半包围了起来。砰砰砰的一阵密集响声,十多名还在后面装填火药的铳手终于不失时机地进行了一轮齐射。
陈泰还没反应过来,三发或者更多的铳弹便击穿了他身上的两层盔甲,那些铅弹像是铁钉和利剑一样,不留分说,挟带着猛烈的冲击力将陈泰的整个上半身都击飞了出去。
他全身失去重心,向后栽倒,继而周围的闯军刀牌手便一拥而上。一把长刀切开了陈泰的喉管,另一刀则直接劈砍在了他的脸上。
钮钴禄·额亦都的孙子,彻尔格的儿子,就这样被蝼蚁似的闯军士兵剁成了一滩肉泥。
洛彬捂住了左肩上的伤口,兴奋地大叫一声,已把几十名下马白甲兵半包围的闯军将士们,更加奋勇突进。
全副武装的满洲大兵也只是普通的人类,他们挨了一刀、中了一箭后,一样会有致命伤,一样会死在战场上。
清军的精锐正在遭到最无意义的损失。
洛彬喘着粗气,左肩的剧烈痛楚正在慢慢传来。他半眯着眼睛,想要为目前的胜利露出一个笑容来,可却只能扭曲地惨着脸,说不出话来。
他身边一名士兵刚想扶他一把,就被一枚箭矢射中侧颈,栽倒在地。洛彬偏过头去,还没看清是什么人的攻击,就被飞掷过来的一支短矛刺穿头部。
洛彬来不及思考什么,身体就被带着向后飞了出去。同样在率兵追击明军残兵的遏必隆敏锐发现到了陈泰撞到的硬茬,他用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可惜没能救下陈泰的性命,却给了闯军这支哨兵小部队以致命一击。
可遏必隆掷杀洛彬并未能给他带来半分的喜悦,他打马接近犹自在激烈抵抗的闯军阵地,惊异道:
“这些人不是明军!他们是什么人?穿着的衣甲样式和颜色,都和明军不大一样。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遇到了什么敌人!”
第三十二章 遏必隆嗅到危险
遏必隆割下了洛彬的首级,两百名闯军士兵难逃被八旗兵彻底消灭掉的死路。可对清军来说,这绝不是一场可以称道的胜利,甲喇章京谭泰战死,超过三十名精锐的巴牙喇甲兵被杀,这样的损失已经超过了清军攻破兖州府时付出的伤亡。
洛彬战死了,这一小队闯军的前哨兵全军覆没,可清军并没能轻松地消化胜利果实。遏必隆急慌慌地奔回去,要把突然遭遇到汉人劲兵的消息带给谭泰,可是更多的清军部队还处在肆意骄狂的分散追击里。
夜色越发浓黑,黎明前深沉的天空被正当中的一轮明月映照出淡紫色的光辉。雨后的星空一尘如洗,可最干净的夜空,也挡不住地面上厚厚浓雾带来的遮蔽感。
清军得益于这层浓雾的笼罩,才能如此迅速地逼近到明军近处,使得多达万人的明军官兵猝不及防间溃散大半。
可也是因为这一层厚厚大雾的关系,谭泰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和闯军主力所处的位置是多么接近。
八旗兵在韩家道磕碎了半颗牙,可是更多的满洲人还沉醉在这一次轻而易举的胜利之中。他们提缰追杀,把体力和马力都消耗在了激情式的追击里,而未能预料到迷雾之后的强敌。
洛彬出身于黄麻士绅之家,可他却为闯军的事业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闯军的主力成分,到现在为止,依旧是以陕北边民和中原、湖广的失地农民为主。可是随着闯军在开封、在随州、在襄阳、在武昌的不断胜利,也日渐有着更多原本处在社会中层的人加入到起义军中。
这是并不值得奇怪的事情,明廷一次接连一次的军事失败,让崇祯皇帝不得不把催科追比、摊派加饷增加到更为沉重的地步。
可是伴随着越来越多的军事失败和财政税负的加压,明廷原有的行政体系却越发颟顸不堪。
处在旧有统治阶层顶端的群体,包括宗室、勋戚、高级的文武官绅,这些人为了弥补自己本应付出的利益和损失,正在日益使用一天比一天简单粗暴的转嫁手段,把伤害转移到下一层级的社会群体身上。
黄麻士绅被宋一鹤所逼反,看起来是恳德记唆使下才出现的偶发状况。
可只要明廷不能从社会顶端阶层中抽取资源,相反还要不断将这种摊派、加派转嫁到下一层级群体之中。
只要这种冲突一直存在,那么矛盾的激化,也就成为了偶然中的必然。
不光是湖广闯军,中原闯军,李自成的手下,也出现了越来越多中层阶级出身的文人投效。甚至于伴随着闯军的不断胜利,越来越多不得志的中下级官绅,也把投靠闯军视为了扭转功名命运的一大捷径。
这种情况势必使得闯军的政权向着一个成分更相似的结构转化,但在现阶段而言,它也使得闯军能够获得更为广泛的拥护和支持。
洛彬出身于曾经对抗起义军的黄麻士绅之家,可他接受了幼兵团和随营学堂的转化,已经成为了闯军不可分割的一份子。
他的勇烈捐躯,或许在长远看来,意味着闯军正往一种让人不能感到惊喜的传统政权方向转化。
可就在目下而言,洛彬的牺牲,标明的是闯军对湖广北部一段时期以来的统治,已经开始培育出了本政权下的天然支持者。
他们和郝摇旗这样的义军元从老兄弟不同,也和方以仁这样因为统治集团内讧而被迫投靠闯军的高级士人不同,甚至于和顾君恩这种由于处境落魄、仕途无前景而加入闯军的落魄文士不同。
这些天然支持者参与闯军、支持闯军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将闯军视为了天然的、惯性的管理者和统治者。
这标明着闯军的根基,正在慢慢巩固和扎实起来。
新的变化,意味着新的力量。后世历史中白旺劝说李自成留守襄阳时,曾说过闯军在襄阳一带的统治已经是“诸寨咸服”,成为了具备本地权威的天然合法政权。
现在李来亨的努力,则使得这种情况以更为巩固和扎实的形态,出现在了更加广泛许多倍的地域范围中。
迷雾之中,清军尚在嗜血追击。少数人如遏必隆,已经从陈泰的偶然战死中,嗅到了不同以往的危险气息。
可是大多数清军,他们没有见到遏必隆送去谭泰处的重型鸟铳和闯军旗号——或者说,哪怕他们见到了,也不会因此改变对于关内汉人军队轻蔑而鄙夷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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