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筵席还刚刚开始,阮延便提及韩谦与王珺的婚事,绝大多数人皆是一怔,禁不住停下手里的酒杯,朝韩谦看过去。
阮延突然提及这事,很多人既觉得异常的意外,但仔细琢磨却又在情理之中。
联姻自古以来便是确保政治联盟能得以维系的重要手段。
攻打金陵在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大概再没有比杨元演手下第一谋臣王文谦之女与韩谦的联姻,更能叫双方的将吏相信联合的诚意了。
阮延提及这事,看上去合情合理。
而至于这么多人都感到意外,那就更不用多说内中的理由了。
韩道勋之死还牵涉到太妃,这个盖子没有人会主动去揭,在岳阳差不多已成为高层人人皆知、中下层将卒却浑然不知的秘密了。
韩谦手里还端着酒杯,在众目注视之下,手里的酒杯似有千钧之重,酒液微微倾洒出来沾湿衣衫,却也不自知。
“韩师,你如何看这事?”杨元溥过了片晌,才微微敛着眸子,开口问道。
韩谦这时似乎才恍然回过神来,慌乱的将酒杯放下,在华灯初上的大堂里,以坐姿改为长跪之姿,有些慌乱地说道:“阮大人所言,微臣听在耳中正用心思量着。先帝在世时就有过封藩诸子以守疆域的想法,信王殿下欲为大楚守淮东疆土,以抵梁军强袭,未尝不可;更何况信王殿下乃殿下手足兄长,也是龙子龙孙,殿下与之共享大楚疆土,微臣等实不能置喙,唯殿下独断之。然而,淮东盐利乃治国之本,缺之,养兵及官吏俸禄则紧,而作为三司之一的盐铁使司也将如同空设,此事断不可允……”
韩谦东扯西扯,却半句都不肯言婚约之事。
杨元溥脸色微沉,不知道是不是该适当的施加一点压力,或者暗示别人先开口议论此事。
这时候清阳坐在一旁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这事得给韩谦消化的时间。
不要说韩谦了,在座的张平、沈漾等人哪一个不是一脸的诧异,怎么可能指望韩谦当场就欢欣鼓舞的答应下来?
身为君主,也得讲究刚柔相济之道。
即便想强迫韩谦答应下婚事,也得派他人去做韩谦的工作,然后以太妃的名义进行赐婚,这样至少在形式上也能叫韩谦更容易接受。
过了片晌,韩谦又惶然站起,朝杨元溥告辞道:“微臣身体不适,饮了两杯便觉得头脑昏沉得厉害,今夜怕是不能再陪殿下与诸位大人饮酒,先请回府休息。”
“韩师身体要紧,先回府休息去吧。”杨元溥也晓得不能急于一时,接下来他更主要看沈漾、郑榆、张潮等人对这桩婚事的想法,要是大家都倾向赞同这桩婚事,他才更有立场派张平去做韩谦的工作。
杨元溥还特意吩咐张平代他送韩谦出府,以示对韩谦的尊敬。
韩谦刚走,宴堂之上刚刚稍有些压抑的气氛便一扫而空,李普乐呵呵的朝韩道铭说道:“韩谦与王大人之女可谓是郎才女貌,韩道勋在世时,便订有婚约,奈何阴差阳错,良缘未成,信王殿下着阮大人重提此事,也是不愿看到一桩好姻缘就此错过,可以说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善事啊!我在这里,则要提前向韩大人恭贺了……”
张平送韩谦出大堂便转身回来,听到李普这话,心里忍不住又生出几分鄙视,说到底李普到底是惧怕韩谦,大概是觉得韩谦迎娶王文谦之女后,更无法将韩道勋之死的帐算到他们头上了吧?
再看韩道铭拈须微笑的样子,张平暗想,莫非韩道铭会将韩老太爷搬出来,迫使韩谦认可这桩婚事吧?
张平略感气郁,但他心里知道他在这件事上是没有话语权的,只能郁郁寡欢的坐到沈漾的下首看众人兴高采烈的喝酒,在场这么多人,在最初的讶异过后,他也就看到仅沈漾、薛若谷二人神色略为凝重。
招附楚州之事,韩谦与王珺的婚事只能算是添头,即便韩谦提前离场,并不能打扰到众人的兴致,酒宴还在兴高采烈的进行中,不知不觉间更深漏残,已是深夜时分。
即便不是雁荡春这样的烈酒,酒宴持续一个多时辰,好些人也都有几分醉意,杨元溥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今夜也算是宾主尽兴,便想要宣布酒宴结束,派人礼送阮延、殷鹏到驿馆休息。
这时候在殿门前守值的一名小校拿了一封信函,走进大堂,绕到陈德身侧耳语过几句,便见陈德大惊失色的脱口说道:“什么,韩谦带着人出城了!”
第四百五十章 父孝
陈德的话仿佛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顿时间掀起轩然大波,冲击得众人内心剧震。
韩谦带着人离开繁昌城是什么意思?
大堂之内刹那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震惊的朝陈德看过来,都怀疑是自己耳朵听错了,又或者是陈德刚才喝太多酒说胡话。
陈德乃是太妃唯数不多在朝中能够信任的亲族,严格说来仅仅是太妃娘家的表兄,早年在军中不过是副营指挥使一级的中层武官,杨元溥出宫就府,是太妃担心杨元溥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坚持要求陈德到杨元溥身边任侍卫营统领。
陈德之后虽无特殊的功绩,但在杨元溥身边也算是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一路水涨船高,此时年仅四旬,便出任武德司使,负责统领宿卫军,位在其他都指挥使之上。
陈德除了好赌之外,办事却不马虎。
他这时像是被火烧到尾巴的猫站起来,手里捏着小校刚递给他的那封信函,朝杨元溥说道:“韩谦已然出城,留下此信,说是交给殿下与诸位大人……”
陈德也是震惊无比,站在那里僵硬的说着话,都忘了第一时间将韩谦留下来的信函交到杨元溥手里,忍不住低头先看起来。
韩谦出城了?
这时候众人确认这一消息,心头更是波澜汹涌,心头无数念头泛起。
韩谦这是什么意思,这便按捺不住,要赶去郎溪鼓动左广德军造反不成?
又或者说韩谦不堪殿下的压制、逼迫,早就与安宁宫暗中勾结?
不要说李普、韩道铭等人了,郑榆、杨致堂这一刻也仿佛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心头仿佛被亿万阴云笼罩,浑身似被电击一般呆滞的坐在那里,完全想象不出韩谦一旦翻脸去投安宁宫,后果会多严重。
张平也是脸色苍白的坐在那里,他也断断没有想到韩谦的反应会如此的激烈,不堪逼迫,竟然就直接出城而走。
韩谦出城之后,会去哪里?
杨元溥仿佛被人拿铁锤狠狠的砸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脑海里一片空白,抓住酒杯的手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立刻着骑兵追捕韩谦,务必将他拿回繁昌,生死勿论!”李普霍然站起来,朝殿下守值的侍卫大声吩咐道,情急之余也忘了此时唯有杨元溥及陈德的命令,才能对宿卫军生效。
李普满心想着,一旦叫韩谦逃往郎溪,与左广德军成功会合后,不管他们能不能成功歼灭韩谦及叛乱的左广德军,他心里都清楚整件事对岳阳兵马围攻金陵的大好形势会造成多致命的打击,甚至有可能直接导致他们围攻金陵的计划溃败。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所有骑兵都派出去,赶在韩谦赶到郎溪与左广德军会合之前,将其人抓住或当场击毙——即便左广德军注定会叛乱,但也要比让韩谦与左广德军会合到一起好一万倍。
“韩谦在信里说了什么?”沈漾还稍稍镇定一些,示意走进大殿里来的侍卫稍安勿躁,朝陈德问道。
既然这封信说是给殿下及在场诸公的,那他们等了解过这封信的内容之后再做处置也不迟。
事情再紧急也不会就差这点工夫。
陈德征询的朝杨元溥看去。
杨元溥脸色苍白而无力的挥了挥手,示意陈德将韩谦留下来的那封信函里的内容读出来。
既然韩谦明言这封信是留给他与在场诸人的,接下来再大的危机也要依仗众人一起闯过,也实在没有必要隐瞒信里的内容;今日在场的都是有资格参与机密的。
而至于阮延、殷鹏二人这时候在场,也没有关系。
倘若信里真要有不宜外传的秘辛之事,大不了将他们扣押下来或者直接杀死拉倒。
“殿下、沈漾先生及诸公在上,微臣韩谦性情乖戾而骄纵,行事多剑走偏锋,诸公不念旧恶而能善待之,臣铭感于心,没齿不忘,在此叩首拜上。先父其心一片赤诚,遭暴刑惨死,心里犹念战事离乱之世,忧黎民百姓如蝼蚁难渡火海,临刑前留下一封血书示臣,除对殿下一片忠诚之外,此乃微臣毅然赴金陵之根源。殿下知遇之恩甚隆,粉身碎骨难报一二,此时又正值离乱之秋,微臣应当在殿下身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而父孝在身,微臣绝不敢废大礼以论婚嫁,不欲殿下为楚州所迫,微臣只能不告而归叙州以守父丧,恳请殿下宽恕微臣之罪!”
陈德手微微颤抖着托起信函,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的读道。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皆想,这他妈算什么事情?
韩谦父孝在身,论礼不得婚嫁,楚州以婚嫁之事逼迫,他不想殿下为难,所以拍拍屁股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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