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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全本校对] (赤军)


  泰山羊氏始自汉末“悬鱼太守”羊续,至晋初而有名将羊祜,且羊祜之甥为齐王司马攸,从甥是王衍王夷甫……晋惠帝第二任皇后,即从泰山羊氏迎来,就是被刘曜掳走的那个羊献容。
  故此羊氏尊贵,若非羊献容被迫从贼,就大有机会跻身进一流世家的行列。而徐龛、周默只是地方土豪,谯国桓氏不过三流家族,则在四人皆为郡国守相,名位相若的前提下,按照当时的规矩,必以家世高者为尊。倘若因此而羊鉴当了联军统帅,那祖逖真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祖逖乃道:“我亦虑此,故欲遣军为援,且……可加一人将军号,以重于羊景期。只是……”瞥一眼祖约:“士少言徐龛、周默可用,私以为不然。徐龛本为流……草莽气息不除,倨傲跋扈;周默为坞……唯谦谨而已,并无勇略,恐怕皆不可任。”
  他本来想说徐龛是流民帅,而周默是地方土豪、坞堡主,但猛然间想起来,与会的冯龙本就是流民帅啊,还是从最有名的流民集团“乞活”投过来的将领,而张平、樊雅,都是坞堡主出身……只好把那几个词儿都给咽了,以免刺激到这三将的痛处——
  “不如加号桓子室。”
  祖约表示反对,说:“桓子室终究是书生,即昔日从于大将军麾下,不过参谋军议,何曾亲自上过阵啊?若命其为主,诸守必不服也。而周默之能,不如徐龛,弟以为当任徐龛。”随即笑道:“也不过数日而已,且待大将军遣将往援,自当以朝中军将,统驭四郡国之兵。未知大将军属意何人哪?”
  祖逖笑问:“难道士少有自荐之意?”
  祖约摇摇头:“我愿渡河而向羯土,不愿于狭道与贼长期对峙。”
  祖逖乃环视众将,最终卫策犹豫了一会儿,躬身道:“末将愿往。”
  卫策出于陈留卫而非河东卫,家门不高,祖逖入豫后来投,性格持重,善能将兵,深受祖逖的器重。于是祖士稚点点头:“非卿不可。”
  就此再说北渡之事——“我意搜集船只,大军会于孟津,伪作北上增援李世回,攻取河内西部之状,而待军渡得半,即分一部,顺水而下,直取铜关,如此或可出贼之不意。若得铜关,诸军便可皆渡而北——不知谁敢为此啊?”
  这回魏该、冯龙等将,莫不迈前一步,请令愿往。祖约却不动——他确实希望能够跟着三哥,跑到河北去大杀羯军,大展拳脚,以立功勋,但……以我的身份,做先锋不大合适吧?这活儿还是交给那些惯于冲锋陷阵的莽夫为好。
  最终祖逖点名魏该,随即就战役的细节,与诸将进行了更为深入的商讨……
  ……
  襄国方面,石勒最终定计,伪攻厌次,而实取历城,但为了避免被晋人的奸细探查到本军动向,并未将此方略公之于众,只知会了几名重臣而已——程遐自在其内。
  程子远一方面加紧催促贡赋,一方面调派物资,做好打大仗的准备。同时他也密书一封,派人传告给正在下密的王贡。
  不过他在信中说,石勒用了张宾之计,伪向兖州,其实意在先攻邵续,好拔掉厌次这根卡在嗓子眼儿里的骨头……
  ——他这是打算一步步地跟裴该、王贡做切割,将来可以用传递假情报以惑敌为名,把自己从前的劣迹全都给洗白喽。
  王贡原本在东方,居无定所,但等到裴该于关中改制,任其为从事中郎,则是从幕府私职,而转任行台公职了,再那么神龙见首不见尾,恐怕遭受物议。再者说了,裴该既然打算把青、徐之政逐步交还给朝廷,他王子赐作为行台之官,也不方便再跟东方呆着。
  于是裴该请使王贡兼任北海太守,王子赐考虑到北海郡治平寿太过靠南,对于他打探河北情况不利,而且平寿在潍水之西,怕会破坏了苏峻的曹嶷的和议,便上奏移镇下密——在平寿东北方向,潍水东岸。
  且说王贡接到程遐的密书,连读了三遍,紧锁双眉,似难定论,于是便将书信揣入怀中,跑去拜会老朋友虞喜虞仲宁。
  虞喜逃出老家会稽余姚,跑王贡这儿来吃闲饭,时间已经不短了。他曾多次辞归,王贡却都不许;王贡打算推荐虞喜到长安去任职,虞仲宁也不乐意。为示自己并无出仕意愿,虞喜婉拒了王贡给他在下密城中安排的好房子,别居城郊,盖了三间茅舍栖身。
  王贡抵达虞喜家中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他熟门熟路的,也不等通传,便即叩柴扉而入院中。只见虞仲宁正双手端着根一尺多长的竹筒,凑在右眼上,朝着星空眺望。
  这般情况,王贡也是见惯了的,便即凑近去,问他:“卿又在观星么?”随即笑道:“古人云:‘用管窥天,用锥指地。’又云:‘以管窥天,以蠡测海。’岂非仲宁之谓乎?”
  虞喜也不转身行礼,自顾自继续“以管窥天”,只是口头答复王贡:“怪哉,这管窥所见虽狭,却似乎稍稍可以及远,方便观星。”
  王贡道:“以管附耳,其声可拢,以管承言,其言可远。或许是这竹管可以收聚声音之故吧,也或许还能收聚星辰之光,由此才能稍稍及远。”
  虞喜仍然不回头,只说:“子赐所言有理。那边案上还有一支竹管,可取来与我一起观望星辰。”
  王贡摆手说这就免了吧,我对这事儿没啥兴趣。随即正色道:“正有一事不决,特来请教仲宁。”


第二十三章 模棱两可的情报
  二人进入草庐,对面而坐,燃起灯来,王贡便从怀内抽出程遐的密信,递给虞喜,口中问道:“卿且看来,此言真伪如何啊?”
  虞仲宁匆匆看过,不禁蹙眉,就问王贡:“襄国前致书来,子赐皆未狐疑,何以今日偏生踯躅哪?”
  王贡揣着双手,解释道:“今时非同曩昔。过往石勒不过僭胡治下一流贼也,程遐虽号长史、司马,不过石勒的私人,其身份与我亦差相仿佛……”说到这里,嘴角略略上撇,笑将起来——“是故彼与张宾明争暗斗,在我看来,鸦雀竞啄腐食而已,何其的可笑啊!
  “而今石勒已然僭号,竟命程遐为尚书仆射,彼乃不能不起妄心,将思善辅石勒而逐鹿中原,甚至并吞天下。是故前此与我书,其言未必便假,今日与我书,其言未必是真哪。”
  虞喜想了一想,就问:“如此军国重事,可是子赐请程遐按时书信相传的么?”
  不等王贡点头还是摇头,他就继续说道:“倘若是讨要得来,或许为真;倘若是彼主动遣人送来,则多半是假。”
  王贡道:“我也是这般思忖的,却又不敢遽下决断,是以来问仲宁。”
  虞喜笑着把刚才观星的竹筒从案上拿起来,朝着王贡一亮:“子赐此言,正如我方才所为,是以管窥天也——管窥或可及远,却终不能得高天之全貌。”
  王贡闻言,不禁双睛一亮:“则卿以为,全貌如何?”
  虞喜乃道:“如子赐昔日所言,石勒实为羯中魁首,有枭雄之姿,既然如此,彼之所向,关乎军争谋略,而非张孟孙之言,或者程子远之书。卿果能看天下大势,如我观星,则不必此书,亦知石勒之意;倘无此能,则大可交于有能之人判断,自家又何必愁烦?”
  王贡沉吟道:“我自当往报大司马与骠骑大将军,然身在青州,不可不报郗使君与苏子高。前者必能辨其真伪,后二人恐怕无此之能,倘为书信所惑,举措失误,怕是会怪在我的头上……”
  虞喜说既然如此,不报可也。
  王贡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分别致书郗鉴和苏峻,向他们做了汇报,但说消息来源未必准确,只是不管石勒将实攻厌次,还是伪攻厌次,二位都必须预作准备啊。
  苏峻其时驻军在老家、东莱的掖县,得了王贡来书,见内容模棱两可,不禁撇嘴,恨声道:“这些姓王的,俱都一般可恶!”
  此前裴该任命琅琊王氏的庶流王擂为东莱太守,王兖为长广太守,则苏峻驻军在此,不可能不跟两人打交道。只是苏峻素性倨傲,虽曾一度伏低做小,拜入裴该麾下,待到东返徐州,自成“公来营”,便又故态复萌了。尤其去岁大败曹嶷,直逼广固,自恃功高,而其麾下大肆吸纳东莱豪强,兵已过万,更觉得东方之强,舍己其谁啊?
  想当年在东莞,就连老成长者郗道徽都能跟苏峻起龃龉,更何况如今东莱、长广二王都是高门子弟、年轻官吏,本身脾性也不小呢?就此矛盾频生,难免相互间弹章不断。好在郗道徽是懂得顾全大局的,于其中百般设谋调解,而三家奏书若不直呈朝廷,先送至州府,他也都暂且扣下。
  然而骂归骂,对于王贡来书,苏子高也是不敢等闲视之的。虽说几乎是个人就能够猜到,晋、赵之间连短期和平都不可能,秋后必有大战,但具体石勒会把主要兵力指向何方,如虞喜所言,王贡你无此能为,猜测不到,那就别多伤脑筋啦,交给有本事的人去猜好了;王贡之战略观、大局眼不过如此,苏峻其实也没强到哪里去。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仅仅是指了解那些明面上的数据,诸如山川地势、兵力和兵质、后方物资充裕程度、部队投放和粮秣调运能力,等等,也要考虑到敌方主将的性情和秉赋。故此张孟孙虽对祖逖评价颇高,却以为祖士稚未必能够瞧出他明攻厌次,实取历城之计——当然啦,作为一名优秀的军师,也要防止策谋为敌所知或所料,必有弥补缺漏的安排——而祖逖之所以能够一语道破历城的重要性,则在于他对石、张,比石、张对他,要了解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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