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的想法对二将一说,二将都不禁连连点头。陈安就建议道:“倘若甄将军直入胡垒,我等应援为迟,恐难建功;倘若甄将军为胡寇所围,我等在后,又不易救援……”咱们不如再往前凑近一些吧,方便及时就胡营状况做出战术调整。
二将深以为然,因而他们确实落后甄随两箭之地出营,但步子却特意迈得比较快,当胡营中笳声响起来的时候,其实双方相距已经不到百步了。
笳声一起,三将皆惊——胡寇果有防备。可是随即不见甄随后退,就见他迎着敌营中的火光,直接就飞跃过了战壕——那可恶的宽厚背影在胡垒上,瞧得是格外分明!
姚弋仲当即大叫:“事已如此,不可退后,我等当速去接应甄将军!”领着他以一百羌卒为核心的部伍,便即发力狂奔起来。陈安则吩咐部下:“举火!”
因为陈安所率领的秦州兵才刚加入裴该阵营,比起其他各营头来,从前的饮食水平很差,夜盲症数量不少,陈安为求立功,不管是否能够夜行、夜战的,他全都给带上了。而即便那些没有夜盲症状的秦州兵,也都尚未接受过夜战训练,有火光还能瞧得见事物,若无光亮,心中实在没底啊。
是以陈安所率秦州兵原本就落在王堂、姚弋仲两部之后,陈安心说再这么下去,我不是要最后一个抵近胡营了么?别说功劳,恐怕连苦劳都捡不上几件啦。反正夜袭已被胡人瞧破,那还隐藏什么啊?赶紧的,都给我将火把燃点起来!
火光这一亮起,胡兵无不心惊,相反的甄随等人倒是胆气更壮。甄随也不管身后三将多久才能抵达,是否会被两侧杀出来的胡兵所阻,他既已逐渐聚拢了部众,当即便挺着刀盾,朝向胡营更深处杀去,目标,就是刘粲的中军大帐!
中军大帐自与别帐不同,且有主帅大纛竖立在侧,具体位置是瞒不了人的。甄随这会儿倒盼望着刘粲还在河西,则我今番杀去,必要斩下那胡酋的首级来!若能杀了刘粲,此功之高,无人可比,老爷说不定从此名位就要超迈过陶士行、裴文冀去!
凭啥连郭默都能做军帅,我却只做军佐?“帅”这个字眼听着就帅气,老爷也要做帅!
可惜天不从其所愿,刘粲并不在河西军中,如今主事的乃是胡汉左车骑将军乔泰,见得此状,急忙调遣兵马,前往阻截。然而胡气已夺,军心涣散,不管调哪支队伍上去,都顷刻间即被甄随杀散,甄随的冲锋步伐虽然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迟滞,但始终向前,既无停顿,更无稍退。
裴军原从将领普遍出身低,惯能与士卒打成一片,对于那些没文化(入营后多少被逼着有了点儿)、少见识的粗人来说,往往唯有此等将领,才肯为之效死。当然啦,随着部伍的逐渐扩大,更随着将领本身品位的提高,其中不少逐渐端起了架子来,轻易不肯对小卒假以辞色。
甄随不在其列,固然他闲得慌时,寻些小错便会鞭笞士卒,但越是闲就越是要往兵营里钻——不是去练兵的,这类工作他多数都交给了副督乃至司马负责——寻人闲话、吃酒、角抵,与哪怕最底层的小兵都肯同吃同睡。这回他为了斩将立功,破天荒地挑选了五百健勇,亲自训练,但战阵之上,具体该怎么配合,他心里也没底啊。
原本在蛮部做贼的时候,临阵少有指挥,往往各自为战,而且能够拉起两三百战兵就算大贼了;其后受命建军,先有刘夜堂,后有陶士行给他们上课,调动千军,乃不苦手。偏偏这五百人不上不下,既不能当山贼来带,也不能作大军来领,要如何筹划,才能在敌阵中直迫其将,杀得最快呢?
甄随多少有些经验,但自觉不够充足,正因为他没架子,乃肯与跟士卒商议,士卒也敢于直言——哪怕再荒诞的主意,甄督亦皆哈哈一笑,不会责罚啊——竟然群策群力,搞了一种特殊的阵形出来。
阵作锋矢状,甄随就位于矢尖不动,其余兵卒分成五队,一队随甄随前突,两队保护侧翼,一队殿后,最后一队在中央暂歇,不时周旋轮替。就这样既似锥形,又象车轮,翻覆而前,当者无不披靡。
乔泰无奈,只得将自家部曲尽数压上,才暂时遏止了甄随的前突之势。可是这个时候,营中已然大乱,非止甄随所部,其后的陈安、姚弋仲、王堂三将也已率军杀入,并且到处隳突纵火。
多数胡兵本在酣睡——为防夜袭,不可能所有人全都枕戈待旦啊——以备明日可能的决战,初闻营前喧哗,明知有所防范,故而也不起身,等到喊杀声越来越近,心道不好,再爬起来已经来不及了。不少胡兵未穿铠甲,才刚取出器械来,便被晋兵逼近,睡眼惺忪中便即枉丢了性命;还有不少帐篷起火,胡兵光着膀子、赤着脚,冒烟突火而出,更连丝毫的抵抗之力都欠奉。
是以初时五百匹恶狼直入羊群,等到王堂、陈安等人奋勇而来,很快便驱散了两翼埋伏的胡兵,跟着甄随也杀入胡营,狼群的数量瞬间便即膨胀了三五倍。胡军将领各自由亲信部曲护卫着,拒营而战,还妄图能够聚拢更多兵卒,将晋人驱赶出去,然而营中大乱,晋兵已将胡部陆续割裂,绝大多数胡兵只是奔蹿逃命,根本就集结不起来。
眼瞧着晋营方面更多火把络绎而至——当然是裴该率兵冲杀了出来——胡军上下,无不肝胆俱裂。
裴该还在营前之时,便见到远方火光冲天,同时喊杀声不绝,随即姚弋仲遣人来报,说胡军虽有防备,甄将军却已杀入其营中。裴该心知果不出甄随所料——或者就是他主动引导的——此番夜袭,已然演化成了提前决战,当即披挂上马,一扬手中竹杖,鼓舞三军:“我等多习夜战,胡却不惯于此,则今夜之战,必要一举建功!”率领着人马汹涌出营,直迫胡垒。
第五十六章 破虏(中)
裴该率兵出阵,裴熊紧随其侧,手把一张强弓,跨着高头大马。
裴熊名义上还是裴氏之奴,但裴该却给他部曲将的待遇,并拨予二十骑,出入警护,以保证自己的安全。裴熊一开始对裴军中的普遍待遇不怎么习惯,还私下里奉劝裴该:“主公待下甚厚,俸粮过优,如此这般,岂能维持长久啊?”
想那石勒待其部曲,以及郁律蓄养本族勇壮,都不过这种待遇;你如今却广施雨露,哪怕军中一名普通战兵,每日粮饷、战后赏赐,都可达部曲之半——别家可最多五分之一啊,甚至还有不发甲仗,兵器、铠甲自筹的,除非出阵,否则不给粮的——照此下去,能够招募多少兵马?维持多长时间?难道你真的这么富得流油不成么?
裴该笑着对裴熊解释:“我所为定天下,而非害天下。
“彼等唯养将校、部曲,掳民为兵,是以虚其俸养,如此杂军,十兵难当我之一卒,阵前败亡、逃散,乃更掳民,经行之处,青壮为之一空。况且供养不足,乃无以禁劫掠,所到之处,城邑为墟、村寨荡尽,千里沃野,唯闻犬吠……此乃害民、贼天下之寇,非护民、定天下之王师也。
“我既护民,民乃乐输供赋,子弟投军,肯为我死战。以此军临敌,何敌不破?十万之众,便可横行天下,且胜敌而更强,孰虑粮秣不足?唯今初兴兵,据关中才数年而已,粮方二熟,力尚不足;比及十年,刘粲乃不敢正视我关中矣!”
裴熊根本有听没有懂,只是觉得——晋地果然富庶,晋官果然有钱!可是如今石勒也已经占稳了一块晋地,听说最近又召晋人为官,这个敌手,可比刘粲之流要难对付多啦。就此提醒裴该,裴该当即颔首:“汝言是也,石世龙国家之大患,我迟早与之逐鹿中原,自然不敢轻忽。”
随即又问裴熊:“就汝看来,拓跋与石氏,孰强?”
裴熊想了想,回答道:“拓跋精骑,无敌于天下,石氏如何克当?然而小人曾听拓跋头说过,草原广袤,人丁却稀,石勒在河北、并州,可轻松料兵二三十万,倘若倚险为守,即便鲜卑各部并合为一,也难以摧破之……
“倘非如此,当日有刘司空引路,拓跋骑兵早已杀入平阳了。终究鲜卑数量太少,又不惯晋地山川,是以多次南下,都不能尽全功。”
裴该趁机就问他:“郁律麾下,有多少兵马?”
裴熊答道:“拓拔内外二十四部,控弦之士不下十五六万,然而多为牧奴,缺乏组织,难以久战于外。主公即便说动代王全师相助,能南来的,也不过精骑七八千,轻骑五六万而已。”
裴该心说你所谓的“精骑”,难道就是指具装或者半具装的甲骑?七八千重甲骑兵,再加五六万轻甲骑兵,这数目字就已经很恐怖啦……
怪不得中原大乱,晋戎政权有若走马灯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而各家鲜卑却于塞外内讧不休,即便如此,设非苻秦几乎一统北中国,近百年间,都没有谁能真正对拓跋氏造成威胁。而一旦前秦崩溃,中原二度大乱,拓跋珪恢复代国,随即正式向南方挺进,短短五十年,便即平燕、败宋、灭夏、降凉,驱逐柔然,形成了庞大的北魏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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