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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全本校对] (赤军)


  裴熊无言以对,只得俯首听命。
  其实对裴该而言,他是真没有恨过裴熊。本来对方就是奉了石勒之命来监护自己的,自己小瞧了他,导致在渭滨遇险,彼时各为其主,何言怨恨?况且裴熊当日在渭滨岸上,完全有机会一箭把自己给射个透心凉的,即便一箭不成,三箭又如何?三箭不中,他箭袋里起码还有六七支箭呢吧!
  倘若裴熊真欲留难,自己又岂能顺利脱身,更焉有今日啊?尤其裴熊第三箭是朝天射的,裴该心里明镜似的,此乃有意纵放。故此裴熊对自己实有恩惠,有恩不报,岂是君子?
  从前不知道你在哪儿,故此无可答报。裴该甚至考虑过,倘若裴熊仍在羯军之中,则将来战阵相见,侥幸俘获,我都必然饶他一命,更何况他已然去投了拓跋呢。兼之人才难得,这能够把甄随一招抛掷出去的勇士,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若得拓跋重用还则罢了,既然郁律当面不识,等若凡俗,我又岂能不留将下来,以为己用?
  故此当即吩咐陶德,说你带裴熊下去,重新梳洗一番——把他那身皮衣脱下来,换穿中国装束,再散了辫子,改为束发。从此他就是我贴身护卫了。
  陶德自然懵懂,却也不敢细问,只得领裴熊前往后帐,裴该这才召唤甄随、王泽等人进来。甄随一进帐就左右寻摸——那鲜卑人哪儿去啦?拱手询问裴该:“不知大都督如何处置那鲜卑人,可杀却了么?倒也有些可惜……”
  裴该简单明了地回答道:“彼虽为鲜卑,却也是我家逃奴,今既得归,自然留下,安能杀却?”
  当时律法,奴仆逃亡,逮回来是要处死的,但按照后世的说法,这属于“自诉案件”,而非“公诉案件”,倘若事主不究,则自可宽赦。就好比我丢了一样东西,被公安机关找回来了,则这东西是弃、是留,要不要提出一笔奖金来酬劳寻获人,权力在我,公、检、法没有强制执行某种判定的道理。
  再说鲜卑,在这年月,鲜卑而为晋人之奴,或者倒过来晋人而为鲜卑之奴者,不在少数,即便正牌匈奴乃至屠各,沦落为晋人世家奴仆者也非凤毛麟角。裴氏乃天下高门,家里有几个鲜卑奴仆,也不奇怪啊——司马睿还纳鲜卑女奴为妾,生下了长子司马绍呢。
  故此对于裴该的解释,甄随等人都不感到疑惑,只是暗想:大概也只有你们裴家,才能养出这么能打的奴仆来吧?甄随同时还在郁闷,既是大都督之奴,估计我没什么机会再找他较量了,而即便较量,也不可能瞒过大都督,但……就目前而言,我还真没有打赢那小子的把握……
  其实他故意提起裴熊来,也有暂时岔开话题,免得一进来就遭裴该申斥的打算。可惜裴该才说裴熊是我家奴,随即话锋一转,还是入了正题,喝问甄随、王泽道:“汝等绕道而来,可有想过刘粲南下,大荔将岌岌可危么?!”
  王泽赶紧单膝跪倒,谢罪说:“末将等谋划不密,恳请大都督责罚。”
  甄随是必须要分辩几句的,赶紧回道:“大都督容禀,我本命陈安率其秦州兵马,正面佯动,以迷惑胡军,今既刘粲南下,料想陈安必然退归大荔,三五日内,可保大荔无虞。今当快速南下,以挠胡寇之背——末将请为先锋!”
  甄随确实很鬼,他若是直承己过,就怕裴该顺杆爬,直接降下责罚来;若是砌词狡辩,又难免触了裴该之怒。就理论上来说,总司全局的是裴该,裴该命其按期到郃阳城下来夹攻胡垒,他确实到了呀,至于走哪条路过来,你又没有规定。再者说了,倘若我直道北上,胡寇却反而绕路去攻克了大荔,难道责任也在我吗?还不是你主帅的误判之过?
  甄随终究不是真傻,他敢拍胸脯说老爷没错,敢诿过于人,说错都是王泽、陈安他们犯下的,但不敢直接把责任朝上推,说大都督您原本的计划就有漏洞。裴该哪怕再好脾气,甄随哪怕说得再有理,这直接被部下把皮球一脚蒙在脸上,任谁也不可能不光火吧?
  所以甄随不狡辩,不推卸责任,只是说这事儿尚可补救,而且我愿为先锋,希望大都督您即便欲降责罚,也请等到战后再说吧——容我戴罪……其实没罪,但请容我将己功以补君过。
  就中道理,裴该自然明白,他本就没打算责罚甄随——诿过于人,非君子所为——但总想趁机申斥几句,撒一撒心头之火。可惜甄随此番言论一出,裴该就如同一重拳擂在棉花上,再也骂不出口了。
  只得强自按捺胸中的郁闷,问甄随:“大荔城内,除秦州兵外,汝等尚留多少兵马?”
  王泽回答道:“唯郡兵千名……”
  甄随赶紧抢过话头来,说:“然以陈安之勇,及秦州兵之力,只要大都督急往相救,必可护得大荔无虞。”
  王泽悄悄瞥了甄随一眼,心说你倒是真会说话啊,而且完全听不出来是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是真有韬略在胸,惯能推卸责任,还是纯粹的无脑之言……有些事情,他觉得还是赶紧禀报裴该为好,免得将来吃挂落——
  “启禀大都督,夫人心忧郃阳被围,已自长安前来大荔,如今还在大荔城中……”
  “什么?!”裴该闻听此言,不禁大吃一惊。


第三十八章 官品与秩禄
  胡军前部疾驰五十里,直抵大荔城下。
  其将乃是冠威将军卜抽,远远地觇看大荔城防,不禁暗自叫苦。
  大荔乃是冯翊郡治所在,又位处渭水河谷的膏田腴土之上,其规模自非夏阳、郃阳等小邑可比——当然啦,一座城池是否难以攻取,是不能光看其规模的,要在城防工事是否坚固,以及城守士卒数量多寡、勇怯如何。
  然而卜抽眼前所见,乃是裴该当年为了抵御刘曜西归而苦心经营的雄城,城堞既高,楼橹又密,羊马垣坚固不破,护城壕深邃难渡,更加还高高地扯起了吊桥……且看城上旗帜,密匝匝排布,起码在面对卜抽的北城,就貌似填塞了不下三千兵马!倘若四面尽皆如此,城中兵数在一万上下,这短期内根本就攻不下来啊!
  卜抽不禁暗道:“往日听闻呼延荡晋(荡晋将军呼延实)之言,云大荔如何金城汤池,牢固不拔,还当是夸耀敌势,以遮掩自身之败,于今看来,其言不虚啊……”
  再想想也对,想当年刘曜的兵数,与如今的“王师”相仿佛,兵质可能有距离,但也不会相差太远,而刘曜用兵的经验,又比刘粲要丰富得多——起码年龄摆在那儿呢——他都迟迟不能攻克大荔,甚至于最终丧败,则此城之坚,还待亲眼目睹才能确认么?
  今时、往日,唯一的差别,或许就在于——裴该、陶侃都不在大荔城中,守兵数量,也比刘曜来攻时为少。但除非城上这些旗帜都是虚假的,守将也是一庸懦之辈,否则必难一鼓而下。那么守将庸懦么?起码陈安尚在城中啊!
  卜抽乃不敢轻率攻城,急令在城北下寨,以待刘粲赶来,同时于寨中搭建高橹,打算我再站在高处好好眺望一番城内动向,再作行止。
  他是胡汉宿将,且向来谨慎,倘若换了一个莽撞之辈,比方说路松多,说不定不管不顾,当即便下令攻城了。而其实胡军若是急攻大荔,或许城池真的难守,因为这个时候大荔城中一片混乱,以谁为主守城之事,尚且未定……
  ……
  大荔城中只有千余郡兵把守,既云郡兵,素质自然相对低下,别说大司马三军了,估计就连裴该、陶侃一手带出来的老辅兵,都未必能够相提并论。
  甄随在临行前,就下令于四面城上密布旗帜,本意只是麻痹胡军,假装我军主力还没有出城,故而卜抽见之心惊。但其实旗虽多,兵却少,而且多数都缩在城堞后面瑟瑟发抖呢——终究卜抽所率胡军先锋,便已达三千骑之多了,守卒远远望见,能不觳觫?
  陈安早卜抽一步,返归大荔,堪堪避过了胡骑的追杀。他一进城就下令关闭四门,扯起吊桥,再命士卒护守,但却遭到了郡尉的阻挠。
  郡尉掌一郡之军事,原本权势颇重,仅在郡守之下——汉代就习惯称郡守为郡将,而名郡尉为副将——汉景帝时改称都尉,至东汉光武帝,则罢废此职,以郡守总统一郡之军政大事。晋代承制汉魏,自然也是没有郡尉之设的,还是裴该留台关中后,考虑到麾下人才不足,部分郡守还要统领大司马各军,部分郡守只能备员而已,实难担当重任,就在部分郡内恢复了郡尉之设。
  好比说冯翊郡,郡守本是陶侃陶侃士行,但陶侃要负责整个大司马后军,不可能长居大荔,则大荔之守,必须另委他人负责,这才临时设置了一名郡尉。
  此郡尉并非裴该原从人马,本是麴允旧将,因为对于大荔周边地区比较熟悉,乃得简拔为尉,所领虽号千名郡兵,其实更象是大荔城内的公安局长,平日唯主司治安工作。
  陶侃在大荔时,郡尉自然一切仰承陶士行的旨意,甄随到大荔,他也毕恭毕敬地尊命无违,但如今这二位全都不在啊,光陈安出去转了一圈儿,莫名其妙又回来了,郡尉就不可能将城防之任轻易交到陈安手上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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