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贡轻轻摇头:“大司马之心胸,又岂是仲宁所可预料的?且……又不是我为羯奴设的谋,我不过因势利导罢了。”
虞喜面色一沉,态度诚恳地对王贡说:“子赐,用兵可行诡诈,今卿为大司马行间,诸般手段,自然无所不用其极;然而大丈夫立身于世,却应堂堂正正,不可曲中求取富贵。要在上承天意,下从人心,顺势而为,则无寇不破,无功不立。
“设使石世龙有匡扶之志,张孟孙教以仁术、王道,自当善辅刘氏,平阳在,而襄国强,平阳灭,则襄国岂能独存啊?彼若肯护守河上,伪汉之士心、民意,皆当若水而诸道俱归,候异日水到渠成,亦不难为操莽之事。今之所谋,譬若王莽不曾为假,便一步登天欲做真皇帝,魏武河北未定,先徙汉帝别居,大义自失,安能长久……”
王贡撇嘴笑笑:“仲宁所言,貌似有理,然而自古以来,执于直道而殁,功败垂成,善行曲道而煊赫一时者,却也不在少数。”
虞喜劝告道:“世传刘备曾云:‘今指与吾为水火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反,事乃可成耳。’乱世之中,人多行诡道,如群犬相斗,胜负难分,卿岂敢云自身智谋无双无对,所行曲道较他人更曲么?欲立大功,正须与彼等相反,宽以待下,仁以护民,忠以事君,则自然宽容、仁厚、忠直之士望风景从。动乱哓哓,一忠士为其所困,或者难以成事,聚百忠士、千忠士,则动乱必若薄雪向阳,一时俱消啊!”
他瞧瞧王贡,发现对方并没有把自己的苦口良言当一回事,不禁摇头,就此打住,说行了吧,你的话我也听完了,我的话也都说完了,咱们是不是该继续下棋了?王贡这才撂下手中的纸条,注目棋局,可是随即他的思路却又飞走了:“仲宁,说起大司马来,不由得使我想起一人——闻喜郭景纯,卿可相识否?”
虞喜摇头道:“素未谋面,但久闻大名——郭景纯又如何?”
“据闻,郭景纯也能观星,曾为大司马观星,云明岁东北将折一大将。不知就卿所见星象,是否如此啊?”
虞喜最好天文历算,他推翻“盖天说”,修正“浑天说”,补充“宣夜说”,最终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宇宙观,著有《安天论》一书。《安天论》中主张,天是无穷无尽的,所有天体都有自己独特的运行轨道、运动周期,而并不是镶嵌在一个固体的外壳上。虞喜还最早发现岁差,并且定出了较为精确的岁差值,百余年后,祖冲之就是参考了虞喜的岁差值,才制定出的《大明历》。
所以今天王贡才会问他,你不是也会观星吗,那你觉得郭璞的星占准是不准哪?
虞喜冷哼一声:“郭景纯但能相人,安能相天?不过以此诡言取宠罢了——而今战乱之世,哪年不死一二大将,何待彼言?且星辰自有轨迹,安能相应人之生死?除非……有彗星陨,或应位尊者死,然而岂有今岁见彗,而明岁方始死人之理啊?至于明年是否有彗,我尚不能料,不信他郭景纯独能测算!”
……
再说郃阳城下,刘粲见城中燃起烽烟,认定晋人必来相援,就此做好了准备,以便逐一围歼。可是连等两天,不见大荔方面有何动静,等到第三天,频阳方面也不见晋人出城,他就迷糊了,问诸将道:“难道晋人果然怯懦,尽皆观望成败,而不敢救援郃阳么?”
——为什么裴该要传令,郃阳燃起烽火五天后,各军才始合攻胡垒?一则大荔近而频阳远,要避免一路独进,为胡所破;另方面也是故设圈套,迷惑刘粲——终究我这儿燃烽起烟,胡人不可能瞧不见啊。
刘粲果然疑惑,刘骥便说,想来确实如此——“昔雍……刘曜克冯翊,麴允驻军下邽,寸步不敢出城,则与今日之势,何其相似啊?晋人若不怯懦,我家又岂能屡破其师,生俘其主呢?”
刘粲摇头,说:“郭默还则罢了,我闻甄随骁勇,不似怯懦之辈……”
刘骥笑道:“所谓骁勇,不过对敌关中旧守相与秦州弱卒而已。前次愚弟与之激战竟日,虽然稍却,甄随亦当知我军之壮,故此不敢再来,实不出奇。”他趁机一口咬定,我那天不算打输,甄随也不过如此罢了。
刘粲于是就问了:“则以贤弟之谋,我当如何做?而今军中粮秣不足,恐难久支,郃阳却又难下……”
刘骥答道:“当留一军以制郃阳,主力南下,取大荔而下长安。阿兄,不可迁延,愚弟请往再取蒲津渡口,则若河上渡口都为我军所控扼,进退有据,即便一时不得长安,亦可徐徐将晋人逼出冯翊,使我在河西立稳根基。”
刘粲环视众将,征询众人的意见,将将问到刘雅——从前就是你建议的围城打援,如今又有什么说法呢?
第三十一章 驱虎吞狼
刘雅首献围城打援之计,其实也不能算全错,首先正如刘均所言,你得看这城池是否真有把握攻得下来,或者起码试攻两日,能够给城内人心造成极大的慌乱;其次,他多少还是有点儿轻看了裴该,认为这种晋人贵冑,即便能力再强,胆子也小,未必敢于独守坚城而直面大军,肯定会招呼各路增援,速速前来的吧。
别提什么大荔之围,那时候裴该有多少兵啊,如今郃阳城内才有多少?而且当时他内受索、麴之逼,无奈而护守大荔,如今可是有退路的呀,并且身份尊贵,为晋之大司马,执诸臣之牛耳。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能再鼓起勇气来冒死守城吗?
关键是刘粲此次发兵,朝中多有异言,影响到军中,也难免人心不齐——关中是该打,但以咱们如今的实力,主要是钱粮不足,有必要起倾国之兵往攻吗?遣一员上将率万余军,去随便拿下几座城池来,打乱裴该的积聚步伐,不就足够了吗?
所以王琰、田崧等参谋都劝刘粲不可冒进,只有刘骥混不吝,一会儿说要直下长安,一会儿说要猛攻郃阳,却都无人附和。在这种情况下,刘雅献出围城打援之计,方方面面都勉强可以认同,刘粲也只得暂且依从了。
——要说刘粲刘士光在国政上是很刚愎的,因为面对的多是那些他瞧不大起,或者特意起逆反心的祖父留下来的老臣们;但具体到军略细节、战术问题,身边都是亲信将领、参谋,他反倒容易耳根软,经常会拿不定主意。
可是虽然定下了围城打援的方略,他又不肯真的围而不攻,趁机休整士卒,反倒一连数日,对郃阳城发起了本意为试攻的猛攻,直到损失惨重才被迫罢手。就此考虑打援之计是否可行,才刚欲设他谋,探马来报,晋人陆陆续续开进了频阳和大荔——那我就再等几天看看吧。几日后,甄随首先出了大荔,但是跟刘骥见了一仗,转身又缩回城里去了;刘粲再欲诱引郭默出城,同样失败,正在踯躅,郃阳城上却又燃起了烽烟……
就这么一直勾引着他,导致顿兵郃阳城下,已然将近半月,眼看军粮消耗得很快,后方供应速度却慢,再不别筹对策肯定是不行啦,这才再次征求诸将的意见。
将次问到刘雅,刘雅出列说:“此前臣设围城打援之计,误导殿下,死罪。然臣仍然以为,晋人必援郃阳,或是各部勇懦不齐,不敢遽进之故。也或许……彼等欲请洛阳祖逖发军应援,或使祖逖北渡,以袭河东,然后才合救郃阳,未可知也。”
刘粲点头道:“此亦不可不虑……”随即跺一跺脚:“我本于河上多造堡垒,以阻祖逖涉渡,即有万一,也可调平阳守军南下相制。可恶那石虎,竟敢袭我西河,使平阳之军不敢轻动……唯如此,我当急破关中之敌,以免为祖逖所趁!”
于是下令,命各垒虚张旌旗,继续包围郃阳——其实只留下乔泰一军以监视之;命刘雅护守山口,配合夏阳的李景年,保障后路;命刘悝、靳康仍然驻留在上洛水东岸,防止郭默东进;他自将主力四万余众南下,先取蒲坂渡,再寻机涉渡渭水,且看那甄蛮子还敢不敢困守不动!
才刚令毕散帐,诸将各去准备,忽然得报,说夏阳刘景年遣人押送过来一名身份特殊的奸细。
刘粲先读了李景年的来信,这才喝令将奸细押解来见,时候不大,部曲便即推搡着一条光头汉子进入帐中。那光头还一脸的懵懂,指指刘粲问:“这位贵人是……”
“此乃我皇太子殿下,还不跪拜?!”
光头一听这话,当即双膝一软,伏跪在刘粲面前,磕头道:“原来是殿下,小人山戎野狄,不识殿下御容,未能及时行礼,死罪,死罪!”
刘粲听了这话,倒不禁嘴角略略一撇——“山戎野狄”这种词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编出来的,此人有趣——但随即便将面孔一板,喝问道:“汝是何人,来此何为啊?”
那光头仍然趴伏在地上,却竭力歪着脑袋,仰起头来,视线不敢与刘粲目光交汇,只望向对方胸腹之间,大声回答道:“禀报殿下,小人名叫拓跋头,乃代王麾下一末将也。小人奉了代王之命,特来觐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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