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钟裕还能如何呢?他深知三伯之前的那些略带威胁的话语绝非虚言恫吓,自己这个钦差确实不可能和山西这里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相抗衡,放弃真相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在沉默了良久,久到钟潜都以为对方要睡着的时候,钟裕才终于微微地一点头,他感觉自己的头颈似乎都被泰山压着一般,但还是点了下去,并用极轻的声音道:“我答应三伯,此事真相不会上报朝廷……”说完这话,竟有泪自他的双眼流过,他都不记得自己已有多久未曾流泪了。而这一回,他哭了,为的是祭奠自己已经失去的正直和无私。
而钟潜倒是微微笑了起来。说实在的,刚才他还真怕自己这个侄儿一根筋到底,说什么都不肯就范呢,那样钟家的处境可就很危险了。好在,这个侄子虽然一贯以正直自诩,却还是个知轻重,明事理的。
在轻轻呼出一口气,平复下忐忑的心情后,钟潜才道:“既然如此,你且把那封书信交给我吧,那东西在你那儿只会给你带来麻烦。”他所说的书信,自然便是刘应箕写给脑毛大的那封了。
钟裕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从袖筒里取出了信来。之前在与刘应箕他们差点翻脸后,他为了安全起见就将这封信一直带在了身上。没想到,现在却又得由自己将它亲手交给别人,这让钟裕心里生出了一丝讽刺感来。
钟潜接过信,仔细看了,确信正是刘应箕的笔迹后,才完全放松下来。他说这么多,最重要的目的就在于得到这封信,因为这封信可是实打实的证据哪,是可以将刘应箕,甚至是整个山西的大族彻底打入地狱的存在。
在把信郑重地收进自己的袖筒后,他才再次看向自己的侄儿:“裕儿,听说你手上还有人证,他们……”
“三伯还想让我把人也交给你们处置吗?”钟裕一听,神色就变得不善起来。他很清楚对方一旦将人找到后会怎么做,当然不可能养着他们,而是将人除去了事。
钟潜被他打断了话头心里微微有些不快,但还是道:“他们毕竟是个祸患,谁也不敢保证他们不会去别处喊冤,这对你也不是件好事哪。所以还是把人交给我们吧。”
钟裕却断然摇头:“我交不出人来。因为那人证是杨震找来的,也是他安排藏起来的。现在他已不在,我可不知道他把人藏在了哪儿。”
“他连你也没有告诉证人在哪吗?”钟潜有些不信地问道。
钟裕点了下头,他确实不知人证现在哪里。同时,心里也不觉生出了一丝疑惑,杨震确实从未向自己透露过那证人藏在哪儿,难道他之前就对自己有所提防吗?对此,他倒是没有任何的不快,反而觉得这是杨震有先见之明,不然现在重压之下自己说不定会把证人也交出来,那就害死无辜之人了。
钟潜看得出来,自己侄儿在此事上确实没有说谎,也没有必要说这个谎话,便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反正他们人微言轻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你接下来就在大同好好歇上几日吧,待事端彻底平息之后,再回去交差也不迟。”
他话里的意思已很是明白,分明是要将钟裕这个钦差暂时软禁起来了。但此时的钟裕早已不在意这些了,他难道还能再去查案不成?真相,证据都已被他亲手毁去,试问还能去查什么?
不过钟裕却还有一件事情放不下:“三伯你不让我出去也没什么,但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帮我。”
“却是什么?只要能帮的,我一定帮你。”
“我那钦差副使杨震几日前就因被鞑子袭击而失去了踪迹。我希望你们能用自己的势力去找一找他,正是有他全力相救,我才能安然回到大同,我欠他太多了。”钟裕满是恳求地说道。
“好,这事我会和其他人说,只要他人还在山西一带,总能找到的。当然,要是他早被杀了,就难说了。”答应下此事后,钟潜也不再久留,只朝自己的侄子略一颔首,便起身离去。
钟裕并没有起身相送。因为此时的他感觉全身的力量都已随着刚才的决定而失去了,连站都站不起身来。当一个人一直恪守的信仰被自己亲手打破之后,那种无力的感觉是无法用言辞描述的。
目送钟潜离开,钟裕木无表情地又坐了良久,想着自己的将来,想着山西的将来,也想着家族的将来。最终,他抬起头来,心里已有了一个决断:“如果杨震这次真因我而死,回京之后我也绝不苟活!即便他真能平安归来,我回京后也当辞去现在的官职,我已不配当这个御使,甚至连大明的朝臣都不配再当下去!”
当钟裕心如死灰,生出辞官之念时,另一边的大同官员和山西豪族们却已在弹冠相庆。
看着自己所写的这封要命书信回来,并由自己亲手将之焚毁后,刘应箕终于露出了舒心的微笑。即便他知道自己在大同巡抚的位置上已坐不了几日,但只要能保住性命和官身便已很不错了。何况他这些年来还积累了极其庞大的钱财,足够他富足地过完下半辈子了。
另一个感到高兴的,则是宋雪桥。眼见杨震迟迟不回,他就觉着对方真个死了。他是死在自己的算计之下,这让宋雪桥生出了为安继宗报仇雪恨的快感来。
“安郎,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我已把杨震送了过去!”
第三百六十六章 试探(上)
当大同城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杨震必然已死,只是不知死在哪里时,他却很惬意地住在蒙人的部族帐篷之中将养着身体。额,好吧,其实也不是那么惬意,这儿的食物并不可口,数量也很是有限,而且身上的伤一时不会儿也好不利索,又没有高明的外伤大夫,只能靠着自身慢慢痊愈了。
不过杨震对这样的结果已很是满意,想想那些一路而来战死在蒙人铁蹄之下的同袍,他觉着自己能活着已是上天对自己最大的眷顾了。而且他相信以自己这副身板的强健程度,再加上所修习的清风诀由内而外的生发功效,伤势便会以最快的速度得到缓解。
经过一段时日的休养,七月中旬之后,杨震已能下地慢慢地行走。而同时,那边的向鹰、夏凯两人的伤势却依然颇为沉重,还处于半昏迷的状态。杨震记得很是清楚,这两人在最后关头几次以命相搏才保住了自己的命,这让他心里又增添了几分感激之情。
向鹰倒还好说,他早说过只要替自己报了仇,这条命就是杨震的,在遇到危急情况时,自然会豁出命来保杨震。倒是夏凯这个手下,以前只觉着他就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寻常之人,没料到在那时候他也帮自己挡下了致命的攻击。
看着两个神志依然不甚清醒的同伴,杨震的目光里既有感激也有决绝。这一次,那些家伙敢如此算计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他杨震一定会十倍百倍地奉还回去的,无论他们是什么路数,背后有多么庞大的利益集团,对他来说都只剩下一个身份——敌人!
从向鹰他们养伤的帐中出来,杨震就看到了格勒黑正和一个与他身量差不多的魁梧青年说着话。要论起来,这些跑到此地的人里,就数格勒黑伤得最轻,也不知是因为他有蒙人血统的关系,让那些鞑子没有对他下手,还是他真就运气比较好,居然只受了些皮外伤,都不用静养便行动如常。
不过这也是件好事,当时他们跑到盖乞部时,其他人都已伤重昏倒,只有格勒黑还能支撑着说话。而他又是蒙人,虽然长于京城却还是学了蒙语,在面对这些同族时自然好说话得多了。不然杨震可不敢保证自己等人还能活着,这些蒙人不杀他们已不错了,是不可能将他们救到自己族里进行医治疗养的。
其实杨震在前世因为和一个叫图塔的蒙古雇佣军战友关系比较密切,所以便也从他那儿学了不少的蒙语。不过不知是因为那两人说话太快的缘故,还是此时的蒙语与后世有所不同,杨震只能勉强地听懂他们说出的几个词而已,却完全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不过这并不妨碍杨震上前和他们打招呼,并再次跟这个叫乌疆的蒙古青年道谢。格勒黑一见杨震过来,赶紧上前行礼,又关切地询问了几句他身子的情况,杨震随口答了,这才笑着看向眼前这位同样好奇地审视着自己的蒙人。
乌疆身为蒙人,又是年轻人,说话直来直去惯了,心里有问题也藏不住,便问格勒黑道:“这就是你口中所说的头领吧?我看他也很是一般哪,你怎么就这么尊敬他?”
“杨千户可不简单,他一身武艺根本就不是你我能比的,而且还足智多谋,我自然最服他了。”格勒黑有些尴尬地看了杨震一眼,好在看起来他并没有听懂乌疆有些无礼的说话。
虽然杨震确实听不太懂对方在说些什么,但从他略带轻蔑的神色间,还是瞧出了一些端倪。不过这种小事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只是略微-冲着对方一笑,这才对格勒黑道:“这部族看着不大,而且还颇为贫穷哪,他们是怎么生存下去的?”
虽然不是蒙人,杨震却也知道草原民族向来是信奉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的。像盖乞部这样的小部落,虽说没多少油水,但无论是他们的牛羊还是人口对一些大的部族来说也不无裨益哪,怎么他们还能太太平平地生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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