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一声鞭响,车轱辘,辗月随流。
夜月山亭。
祖逖乃是楚人,闻听此曲,目中含泪,豁裂的嘴轻抖,干枯的手掌轻轻拍打着腿膝。
待得曲毕兴尽,挣扎着站起身来,拾起董瞻腿间剑,抬头望了望天上月,朝着刘浓笑了笑,深吸一口气,以剑尖在草地中随意一划,喘着气,歇了一歇,再竖拉一道,复斜撩一道,目光紧盯着那最末一道,笑道:“天下间,不知几人,垂首以待祖逖亡矣!刘曜乎,胡勒乎,王阿黑乎,哈哈……”笑声滚苍拔云。
而后,徐徐抬首,环视诸将,星锋锐利难直视,须臾,用尽浑身力气,高高举起寒剑,奋力插入那一道土痕,高声道:“众将听令!”
“令在!!”二十余外姓将领闻声而伏,铁甲锵锵,其声雄壮,其声悲怆!
祖逖浑身痉挛,已无冷汗可泛,便拄着剑柄,面抵剑锷,以冰冷的剑身维持神清,身子却寸寸下坠,其声高昂:“此乃大江!若山河依旧破碎,若胡骑犹未尽却,何人敢言退江,斩!”
“诺!!!”
诸将轰然应诺,眼泪扑簌簌滚入沙草丛中,男儿有泪不轻弹,缘故未至伤心境!刘浓也已单膝跪地,微微含首。
“瞻箦……瞻箦……”
唤声殷切,刘浓抬起头来,祖逖下半身已然斜斜拖地,上半身却紧贴剑身,死撑不倒,目浓如束!
“将军!!”
刘浓奔向祖逖,欲扶起他。
焉知,祖逖却挥了挥手,竭力的拄着剑,仰起头来,直视刘浓,嘴巴动了动,竟然无声,心中一急,手掌往剑锋一抹,浓殷之血,流满剑身,胸中却突生一股力,张大着嘴,嘶哑道:“瞻箦,莫,莫弃豫州!根,根埋豫州,即,即若上蔡,亦,亦若华亭,可,可否……”其声低微,似蚊蝇,眼神若勾。
“诺!”推金山、倒玉柱,华亭美侯按着楚殇,单膝跪地,沉声应诺。
闻诺,祖逖眼神骤然一放,直欲与天上皓月争辉,渐而,黯淡湮灭,头冠一歪,挂于剑柄上!
“阿父!!”
“将军!!!”
众人抢上,祖逖尚未亡,呼吸平稳,裂开的嘴角,微微上扬,似满意微笑,若不屑傲睨。当下,众人匆匆回返,韩潜背负祖逖下山,待至山下,千余儿郎见将军弥离垂危,黑压压的跪了一片,水月亦为其所凝。
璇即,千骑蜂涌入城,刘浓将祖逖送至夏王宫,掌着石栏兽头,凝目观月,良久无语。
骆隆打马而来,面上神情也夹杂着几许落寞,与刘浓一道望月,半晌,喃道:“星河澹澹,内中桂树,一挂即千年,奈何人皆有尽时,斯人将垂暮,其奈何哉!君乃多情子,骆隆何尝不徘徊?然,沧波万顷,终需冰轮一片!”说着,翻身上马,提着缰绳,笑道:“骆隆先行,君莫自伤,整冠复来!”言罢,回头一笑,策马入夜。
刘浓孑然而立,盏茶之后,回望了一眼宫殿,但见宫楼直插半弦月,理应巍峨雄壮,不知何故,却雾隐于苍,朦朦胧胧间,唯余道不尽的萧索与森然,默然一叹,见孔蓁牵马而来,徐徐吸得一口气,缓缓下沉,继而,翻身上马。
“刘郎君,且稍待……”
蓦然回首,祖薤雪裳融于月中,款款而来,待至近前,浅浅一个万福,递上一封信,轻声道:“刘郎君,此乃阿父拜请!”言罢,螓首欠垂,再度一礼,慢慢走入宫殿中,雪影渐不见。
刘浓捏着薄薄的信,星目泛潮,沉沉闭了闭眼,将信寸寸揣入怀中,奔驰于月下,直走城东。孔蓁领着五十骑紧紧跟随,却见刘浓将马打得疯快,飞雪拉起道道残影,状若白箭,嘶风裂云。
风声裂耳,昨日如画,卷轴展现。
“美郎君,可知我为何而来?”
“瞻箦,舍得舍得,舍之为何,得之为何?有舍,有得,乃大丈夫是也!”
“瞻箦,山川雄城不足凭,雄锋之刃,在德不在险!”
“瞻箦,祖氏子弟,不可掌兵!若领兵于北,恐祖逖终年心血,毁于一旦矣!”
“瞻箦,你我皆乃世家子弟,当知世家之难,却家可矣,莫却阖族!”
“瞻箦,瞻箦!!”
“驾,驾!”
一声声,一幕幕,声声催人,幕幕中生,平生首次,刘浓扬起了马鞭,狠狠的抽了飞雪,待奔至城东军营,华亭美侯神情方复静容,未下马,掏出怀中信,缓缓展于月下,内中仅一字:仕!
仕者,怀仁傍土也,仕者,据土揽誉也!祖氏得誉于豫州,郡望根深,过江即衰!刘浓了然,揉了揉眉心,将信细细对折作三,揣入怀中,翻身下马,大步入内。
此乃民居,亦不知原属那一族南逃世家,内中极广,因常年累月无人居住,是以微泛冷幽,不时见得白骑执着熊熊火把往来巡曳。
穿过前庭,默然入室,将牛角盔挂于木人,自行卸甲。
孔蓁徘徊于室口,秀眉微皱,好似有事难以作决。待见刘浓几番欲卸胸甲,却因甲带缚于背后,故而未能成行;眸子一定,俏步入内,轻声道:“使君莫急,孔蓁来。”
刘浓顿了一顿,回首看向孔蓁,见其面染红晕,知其羞涩,便笑道:“不必了,且唤一名亲卫。”
“孔蓁,会卸甲!”
孔蓁眉梢一扬,巧步转到刘浓背后,双手各拽一条甲带,用力一扯,殊不知力劲过猛,便听“哗啦啦……”一阵响,胸甲、裙甲齐齐坠地,而此尚不算甚,有片甲叶勾住了刘使君的中裤,跟着一起脱落。
刘浓大吃一惊,赶紧抓住,神情尴尬。
“这,这……”孔蓁羞红了脸,胡乱摆着手,欲掩脸,却顿住,欲解释,樱唇微张,偏无言。
刘浓提了提裤子,见孔蓁羞得脚磨脚,心中由然一乐,终日阴霾豁然大开,笑道:“勿需自责,刘浓自行换衫便可!”言罢,胡乱披了宽袍,未着头冠,提剑而出。
自始至终,孔蓁呆呆的,尚未回神。
刘浓跨步至门外,回头笑道:“汝乃骑都尉,战阵乃汝擅长,何需习人奉甲!吾将至城东,一同随往!”
“真的么……”孔蓁脱口而出,在其心中,一直有个念想,那便是习从荀娘子,身为三军主帅,饮马纵戈、摧城拔寨,不以色侍人。
刘浓微微一笑:“自然作真,且随我来!”
“诺。”
……
冷月洒城东,斑影寥落。
骆隆背倚一簇灯火,吹着绵绵软风,悠哉游哉的捉着半壶酒,慢品、慢品。
待见白骑逐月,绵荡而来,裂嘴一笑,理了理冠带,提起树下竹篮,迎向刘浓。
篮中有物,“咕咕咕”,鸣个不休。
……
千里江山一月同,飞月撩钩,斜斩刀檐。
桓温踞坐于阶上,身前置案,案中有酒一盏,酒壶零落于阶下。
天上月,杯中月,眼中映月。
晚风吹来,拂红了脸宠,颤抖了七星,慢腾腾站起身来,捉着酒盏,度步至潭边,顾影相看,继而,笑道:“人道是,千里江山一目收,坐困愁城念并州!君以为,然否?”
“愁非愁,月非月,将军胸中自有千秋,千秋照月,何需慕并州!”树影中走出一人,头戴高冠,身披月袍,面目俊秀,神态儒雅。
“嘿嘿,安国所言甚是,此乃困月之笼,存之何意!”
桓温冷然一笑,举盏仰脖,将余酒一饮而尽,瞥了瞥潭中月,七星一阵乱抖,“碰!”的一声,掷盏碎月。半晌,弯下身来,凝视潭中,眼神时而迷离,倏而锐利,叹道:“昔日,红楼七友,而今,桓温独外,美鹤已封侯,吾却守潭中,自愧弗如也。大丈夫也,七尺男儿,岂可久居温软之怀矣!”
孙盛目注水中乱月,微微一笑,揖道:“将军,依某度之,大乱将至,风起云涌,正待英雄!将军据琅琊,屯雄军八千,暨待时至,即可逆江挥军,或讨或助,皆游刃而有余也,何故自叹?他日,何言华亭侯……”
“驸马,夜已深……”
月洞外,传来娇滴滴一声唤,螓首颤影,萝步轻璇,琅环玉佩叮咚作响……
第三百四十五章落子无形
月浸篱笆墙,桂花摇满袖。
矮案摆于桂树下,苇席铺了一片,骆隆与刘浓对座,背后草舍灯火簇影,余莺正忙里忙外,若非嘴角浅泛冷笑,宛若乡野贤妻。
“咕,咕咕……”
案上有竹笼,内存青蛙两只,一者按抓踞角,鸣声有序,一者不时撞向笼口,乱鸣不休。
骆隆半个身子软趴于案,一瞬不瞬的盯着笼中,稍徐,将那只叫得欢的青蛙捉起来,笑道:“此乃骆隆所养之蛙,君且度之,二者,何为大?”
刘浓拾起案上茶盏,浅抿一口,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淡然道:“胸中有物,鸣唱自如!”
“妙哉!”
骆隆大赞,把另一只也捉于手中,左瞅瞅,右瞥瞥,笑道:“君居上蔡,当知昔年秦相李斯为上蔡文吏,得窥仓、厕二鼠,一者食积蓄,旁若无人;一者食不洁,仓皇惊恐;同为鼠,其类却非,李斯难解其意,故而,置仓鼠于厕,容厕鼠于仓。如斯月旬,复观,君可知,其得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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