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谟眉毛抖了抖,揽起袖子于眉上,揖道:“老师,戴若思假节六州,军镇合肥。然,庐江郡守乃是王敞,王敦为遏制祖豫州,故命王敞空遗庐江郡已然三载。而今,戴若思引镇西军前往,豫章岂会轻易让出庐江?届时,若起兵势,当以何如?”
纪瞻探手出帘,揽了一把冰冷雨水,拍了拍滚汤的脸,寒意徐浸镇神,沉声道:“祖逖尚存,王敦势必有所顾忌。然若祖逖一亡,世事即为难料!如今之江东,人心不古,禁怀叵测!兵势若起,即挽危澜者,当觅之于外矣!”
“觅之于外……”
蔡谟皱眉思索,继而,眼睛豁然一亮,揖道:“老师,瞻箦居北,帐下强军,数战数捷,败逐胡酋于野。莫若致信于瞻箦,令其南下徐州。我等当立足朝堂,竭力谋之!”
“非也……”
纪瞻摇了摇头,目视帘外飞雨,怅然道:“吾得瞻箦,何其幸也!然,瞻箦名望虽居青俊翘楚,若欲号令士族共讨并伐,尚有欠缺。而今之计,唯余兖州郗鉴。”
蔡谟细细一思,即明其意,复道:“老师,豫州终乃险地,我等身为尊长好友,岂可令瞻箦独身赴险?瞻箦性傲,然今时非同往日,美鹤已封侯,当归江南!”
“华亭侯,当归华亭……”
……
乌衣巷东,雨润青街。
“嘎吱吱……”
车夫勒牛,焉知却因青牛奔得太急,故而未能顿住蹄,拖着牛车滑出一道半弧,险些牛蹲车翻。幸而,辕上车夫技艺了得,双臂齐挥,一阵拉扯,硬生生将牛车制于门前。
谢裒迈出帘,接过门随递来的雨镫,大步若流星,走向府内。
谢奕迎面而来,父子俩相汇于中庭。
镫连镫,肩并肩。
谢奕沉声道:“阿父,若事不谐,族伯当以何如?”
谢裒脚步一顿,转首斜望墙角一树雍容桂树,喃道:“此树乃大兄所植,植时方苗,而今已然冠盖,转眼,即已三载。”眯着眼,笑了一笑,回头徐走,边走边道:“大兄早已言及,江东必变。我谢氏,当起于变时!莫忧大兄,风云变化早入彀中!”
“风云变化,早入彀中……”
谢奕茫然,立身于檐下,抬首,凝望雨中苍穹……
第三百三十九章美侯戏美
艳阳高照,青天浮白。
现下,并非放莺季节,纸莺却杳冉于天,两缕长尾被风撩得冽冽作响,纵莺之人格格娇笑。
“婉儿,婉儿,速来……”
织素提着裙摆飞奔,另一支手牢牢的抓着线团,纸莺飞过了柳梢,漫向粟海,因风过烈而人力娇弱,而今已非人放莺,实乃莺放人。
“格格,飞咯,飞咯……”
小绮月欢呼雀跃,拍着小手,跟着织素一路追,小脸蛋洋满着笑意,青丝履尖,雪蝶冉冉起舞。
上蔡诸美中的柔然公主坐于小土包,百无聊耐的玩弄着黑油油的水辫,不时抬头望一眼天上之莺,嘟嚷道:“飞咯……”
夏阳穿林透影,薛婉儿蹲坐于柳树下,曲膝于怀前,手肘枕膝,双掌托腮,眸子一闪一闪,嘴巴时嘟时瞥,桃红将脸颊层层尽染,愣愣的心想:‘怪也,怪也,为何梦中常见刘,刘……’
“唉呀!”
这时,被莺拽飞的织素暗觉手心一疼,下意识的松手,当下风携莺飞,盘旋而上,转眼之间便再难捕足。织素嘴巴一撇,朝薛婉儿奔来,嗔道:“婉儿,为何不来帮我?”
“纸莺飞也,飞也……”小绮月扑扇着大眼睛,极力的仰着头,目送纸莺融于阳光中,揉了揉眼,回头看着薛婉儿,认真的道:“婉儿阿姐,纸莺飞去月宫了,再不归来也!”
“唉……”
薛婉儿幽幽一叹,瞥了瞥额角密汗如珠的织素,瞅了瞅粉妆玉堆的小绮月,心道:‘终日放纸莺,恰若斗草也!黑丫十三了,不与你们嬉戏了……’
想着,掌着树杆站起身来,拍了个巴掌,将树上窜下来的‘郭内吏’、‘刘侯’揽入怀中,顺手拍了下‘刘侯’的屁股,‘刘侯’受惊,“嗖”的一声,窜入她的肩头,蹲下来,吱吱乱叫。
“休得多言!”、“啪!”
薛婉儿不容分说的抽了‘刘侯’一记,而后,拽着裙角,绕过织素,点一下小绮月的额头,向不远处的小红马奔去,秀足踏蹬,旋身而上,将‘刘侯’捉下来,放在马脖上,把怀里的‘郭内吏’置于马后,继而,一夹马腹,朝峰城插去。
“驾,驾!”
娇叱声远扬,粟海中的人群听闻,纷纷搭眉望向柳道中的娇骑女郎,有人爬到田垅高处,挥着手,大声唤道:“黑丫,愿闻咏唱!”
“哼!”薛婉儿眉毛一挑,嘴巴一撅,故作不闻。
睿蕊正在粟海中扎草人,抬起头来,抹了一把额前汗水,娇声道:“薛小娘子,愿闻咏唱!”
“咦,小娘子?”
薛婉儿乐了,眉儿弯弯,嘴角浅浅笑,勒马于柳下,歪着脑袋想了一想,漫声唱道:“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摡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一阙《摽有梅》,唱得薛婉儿俏脸羞红,粉嫩如玉的脖心滚烫。求我庶士,迨其謂之!有心求我的俊郎君,快快开口,莫迟疑。
歌声飘入粟海,翻过柳梢,绕着树颠打了个转,盘荡于人心中,令人闻之则醉。软软的求爱赋,若吟似喃,似苇若絮,述尽千般娇媚,娓叙眷恋缠绵。
“噗嗤……”睿蕊嫣然一笑,回唱一阙:“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回得极妙,《硕人》乃赞美女子美丽的诗赋,以美赋才,恰好道中薛婉儿的心思。
“睿蕊阿姐,何故取笑婉儿?婉儿并非求庶呢。”小女郎蓦然垂首,暗觉脚指颤抖,羞难自胜,当即打马,落荒而逃,嘴角却偷偷染着一抹笑。
“呜,呜……”
待至峰下,却闻号角声响起,薛婉儿细眉一皱,暗忖:‘又吹号角,莫非复战事?’心中顿惊,小嘴一撇,勒马于峰下柳道口,秀足踏蹬而起,搭眉一望,只见城门口,漫漫铁甲水泄而下,中有一人,正是白骑黑甲。
细细一瞅,仅有数百巨枪白骑,而刘侯身侧亦并未跟着荀娘子,仅余孔蓁阿姐相随,左侧尚有一人,乃是桥小娘子。
桥小娘子真美,梳着垂耳双环髻,斜插一枚雪莲步摇,浑身雪裙骑白马,伴随着马蹄起伏,浅露一对精巧蓝丝履。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赋得是她而非小黑丫。
“唉……”薛婉儿看着桥大美人,情不自禁的一叹,暗喃:‘黑丫,黑丫,汝乃小黑丫……’喃着喃着,把马脖子上的‘刘侯’拽入手中,使劲的揉,使劲的捏。
“吱,吱吱……”‘刘侯’实属无辜,奈何却难逃柔荑素手,是以只得转动麻豆小眼,不住惨叫。
“婉儿。”
桥大美人看见了小黑丫,提缰轻纵,雪纱荡漾之际,恰若一簇空谷雪莲,怒放于尘寰。
“小黑……薛婉儿,见过桥小娘子。”薛婉儿努力的仰着俏脸,端手于腰间,于马背上轻盈万福,而后,瞥了瞥刘浓,嘴巴微嘟,细声道:“薛婉儿,见过刘侯!”
“勿需多礼!”刘浓摆了摆手,踏马而前,嘴角裂了裂,剑眉抖了抖。
刘侯,牛猴……桥大美人与薛婉儿并肩行骑,一眼瞥见刘浓的怪样,心中好笑,抿嘴强忍着,嫣然问道:“婉儿,何往?”
薛婉儿指了指织素几女,螓首微垂,小声道:“婉儿放纸莺呢,桥小娘子何往?”
桥大美人伸出根手指头,戳了戳名唤‘刘侯’的小伊威,细声道:“刘使君将往陈国,故而,游思稍事送饯!”
“哦,刘使君……”
薛婉儿极其聪慧,眸子一转,即知桥大美人之意,暗中掐了一把‘刘侯’的尾巴,复瞪了一眼,将它的惨叫声瞪回去,这才嘟嚷道:“阿父言,若以尊称,当称刘侯呢。”说着,壮起胆子斜了一眼身边的刘侯,怯怯问道:“刘侯,然否?”
“然也,刘侯也好,刘使君亦罢,不过人之易名尔,何需介怀!”
刘浓洒然一笑,微提马缰,飞雪当即拔蹄,窜入柳道中。桥游思摇了摇头,静静一笑,策马跟随,五百白骑呼啸而过。
薛婉柳眉凝川,小嘴愈撅愈高,她也想去送饯,奈何暗中却既羞且恼,一巴掌将‘刘侯’拍飞,气咻咻的调转马首,朝着峰上纵去,待至半山腰,终是忍不住勒马回望,柳丛深深,白袍浮浪,几曾辩得清人与马,心中微酸,喃道:“黑丫若未长成,岂不更好……”
“吱,吱吱!”一蓬蓑草中,小伊威‘刘侯’可怜兮兮的冒出个脑袋,双爪捧着一枚坚果,人立而起,一颠一颠的走来,待至马前,把坚果置放于地,摇着尾巴,讨好。
“咦,弃之复回!”薛婉儿眸子晶晶亮,歪着脑袋凝视它,半晌,好似听懂了它所言,红着脸啐了一口,旋身下马,将小伊威抱入怀中,曲起雪嫩手指,弹了一下它的头,嗔道:“汝之主,乃是小黑丫、薛婉儿,且需记牢!如若不然,定斩不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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