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绿很奇怪,摇摇头反问:“怪他?为什么怪他啊?如果没有那个叔叔,我早死了。他和我不认识,他本来就用不着帮我的。”
铁手真诚地笑了,道:“你说得对。”继而伸手对着常锋比了几个动作,都是常锋常绿方才教给他的,虽然铁手只学了不过半天的时间,然而他的智慧已让他将这原本独属于常锋与常绿之间的手语学会了大半,“小锋,是谁救的你?”
常锋也立刻比着手势:“他要给我喂解药吃,可他们害死了我爹爹,我不肯吃,我想陪着爹爹一起死。我还问他们到底是谁,他们说他们都是浮生楼的杀手,杀我爹是拿钱办事。后来,从爹爹的阵里走出来的一个坏人强逼着我吃了解药,但我还是趁他们不注意吐了出来……”他陡然停顿了手势动作,拳头紧紧握着,半晌后才又比,“之后我就再说不了话,他们把我留在了我家。”眼泪似要从他的眼里流出来,他强忍住,“我宁愿陪着爹爹一起去死。”
浮生楼不杀小孩子的规矩始终没破过。
可对一个小孩子造成如此巨大的伤害,比杀了他又好多少呢?浮生楼绝不值得感激。
铁手倏地握住了常锋不住颤抖的双手。接下来的话铁手没有比手势,而是一边写,一边说;写给常锋看,说给常绿听,“不要想着去死。令尊泉下有知,是希望你们能活下来的。你们只有活得很好很好,令尊才能欣慰,你们才能为令尊报仇。”
常锋睁着大眼睛,直直看着铁手和冷血。
冷血将那把生锈的匕首递还给了常锋,随而写道:“拿好,不要再掉了。”
常锋忽地心头一动,对着冷血比了几个手势。适才冷血一直忙着打家具,遂没空去学那些手语,此时也看不懂常锋是什么意思,只得将疑问的目光投向铁手。
铁手见状却是笑了,很欢悦的一个笑容,道:“他说这把匕首是他以前捡的,早生了锈,他平时用来削野果都不好用,你刚才切木头的时候怎么能那么快?”说完转头看向常锋,一拍常锋的脑袋,故意板起脸,手语道,“怎么能用生锈的匕首削果子呢?万一吃了生病怎么办?”
常锋眨眨眼,有点迷茫。
冷血扯扯铁手的袖子,道:“二哥,你跟他说,大楼里的匕首很多,他若想要,我回京以后送他一把锋利的。”
铁手点头道:“行。”充当起了传话的。
常绿在这时开口:“冷叔叔。”
冷血柔声道:“什么事?”
明明知道常绿看不见,但一旦在她的面前,冷血总是会露出最柔和的表情。
常绿道:“冷叔叔你之前说杀秦万得保证做到万无一失、不露痕迹。那杀浮生楼呢?要怎么样才能做到不露痕迹?”
或许,在她心里,那些她曾亲眼见过的恶魔,远比秦万更可恨。
冷血沉吟了有顷,寒气从他的语音里逼出来,他徐徐道:“杀浮生楼,用不着做到不露痕迹。要杀,就光明正大杀。”
常绿被冷血的语气吓了一跳,半晌道:“光明正大地杀……我做不到啊。”
冷血的口音依然冷,道:“之前我说,你们想要杀秦万,须做到不露痕迹。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如此。恶人,恶贯满盈需要偿命的人,都可以杀;而杀这些人,若做不到不露痕迹,那就做到让他们不敢招惹你,不敢报复你;在你的面前,乖乖等死。”
常绿听得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正在与常锋手语交谈的铁手侧过了头,道:“老四你……”停顿了片刻,没把下半句话说出来:你教育小孩子的方式还是这么特别啊。
冷血对铁手的欲言又止却好奇了,问道:“二师兄,怎么了?”
铁手笑道:“没怎么。你继续和小绿聊天,我去写讼状。”
茅草屋里笔墨纸砚样样齐全,这是托李潜飞的福。他在这儿闲着无聊,特地请常锋与常绿出门买了一些,自己用来练字。恰巧铁手这时写讼状用上了。
宋制讼状不可超过两百字。铁手写完,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八十字。
才一百八十字的讼状,前因后果叙述得十分清楚明白。铁手文笔本就不错,闲暇时他亦爱动笔写些文章,吐露胸中情怀,于是无论写起讼状还是写上报给官家的奏章都相当顺手。文辞优美而又内容精确,大有苏颍滨之风:醇厚秀杰,一唱三叹,外柔内刚。——关键在这“刚”字上面。
以至于平日里赵佶看完铁手的奏章也只能笑说:“铁爱卿的文章还真有苏子由遗风,啰啰嗦嗦一大堆,看似汪洋澹泊,其实写得比谁都尖锐,以为朕看不出来他在骂朕吗?”却又因爱其文章而又舍不得真罚铁手。
铁手写讼状亦是一样的风格。
冷血在帮铁手研墨。
常锋与常绿乖巧地坐在一旁。
李潜飞独自站在院子里望天边的白云。
不多时,铁手落下了笔,没有说话,似在沉思着什么。冷血见状凑到他身边,小声问:“二师兄你想什么?”
铁手笑道:“想浮生楼。他们究竟为什么会有不杀小孩子这条规矩?这对杀手而言,实在太不可思议。”喃喃道,“难道,真的是他们良心未泯吗?”
冷血冷冷哼了一声,脸上的神色十分不屑,道:“良心未泯?他们若果真良心未泯,就不该为钱杀人!以为放过几个孩子就算是做善事了——”他压着声音,但语调格外激愤,“这些人有没有想过,才几岁的孩子,失去了亲人,要怎样活下来?小锋小绿是活下来了,可还有很多孩子,可能会饿死冻死,可能还会死得更惨——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浮生楼造成的。”他一字一句,“这些人,永远罪无可赦。”
冷血很激动。
冷血总是容易激动。
他平静时,如长河冰封;他激动时,如岩浆爆发。
这是铁手熟悉的冷血。
他似乎永远都学不了他三位师兄那样,在任何时刻都保持十足的不动声色的冷静。很多时候,冷血似乎还是当年那个初出罢了崖的热血少年,一言一行皆出乎于本心;想笑就笑,想怒就怒,和欣赏的人说话,对厌恶的人沉默,全不在乎他人的眼光看法。
这是铁手喜欢的冷血。
铁手喜欢的那种热情与直率。
挽住冷血的肩,铁手道:“事情一件一件做。走,我们现在就去七炎会。”说着已站起。
带着常锋与常绿,两人走出了茅草屋。
李潜飞还站着院子里。
看着四个人正商量着出了树林直接去七炎会,李潜飞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话:“我就一个人留在这里?”
铁手道:“这里比较安全,李兄还是暂时留在这里较好,等我和我四师弟回来。”
李潜飞一笑道:“不,二爷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和四爷就不怕我趁你们不在,一个人跑了?这里的阵法虽然我还没搞明白,但小绿早告诉过我出去的路该怎么走。”
铁手笑道:“那我和四师弟也没有办法了。你没杀过人没害过人,你要走,我和四师弟也阻拦你不得。”稍稍一顿,继续微笑,“但我希望李兄明白,这城里到处都是官兵,到处都是贴着李兄画像的告示——到底是李兄你一个走更好,还是与我和我四师弟一起更好?至少我和我四师弟不会逼问你什么,不是吗?”
后半段话,铁手分析了利害。语气照旧温和,李潜飞却在其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锋芒。
原来铁手的语言亦如他的文章:醇厚秀杰,一唱三叹,外柔内刚。
李潜飞笑道:“我明白了,我不会走。”他看着在铁手冷血身边端端正正站着的常锋常绿,忽然道,“这一路,本不该二爷四爷管的事,二爷四爷管的倒不少。”
铁手正色道:“我是捕快,有难的我必须要帮,有冤的我必须要申——这些都是我分内之事,如何算不该我管的?”
李潜飞叹道:“谁人无难?谁人无冤?这些事太多了,能全都管得过来吗?”
铁手倏然沉默了。
脸色也随即沉了下来。
这本是李潜飞一句随口喟叹,然而铁手闻言之后,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半晌半晌,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道:“管不过来。”又说,“浮生楼,我们师兄弟不是除不了它。之所以它到如今还存在,其一固然是对方本事都不低,其二……这是我们师兄弟的错,忙着办其他案子,以至于没空理会浮生楼的事。且不单单是浮生楼,还有太多太多案子,我们都忙不过来。所以,见到一个,我才要管一个。”他很郑重,“我们师兄弟只求尽力而为,无愧于心。”
铁手在难过。
铁手总是容易难过。看见一只初生的雏鸟,能让他喜悦;听见对方一句感叹,能让他难过。
这是冷血熟悉的铁手。
他似乎永远都学不了他的三位师兄弟那样,该下手时绝不犹豫不迟疑地下手。尽管铁手手硬,武功硬,外号硬,可他的心却比谁都软;作为江湖人,本不该有那么软的心肠。然而铁手却从来改变过他的性格。比起学怎样做一个江湖人,铁手更愿意做自己。
这是冷血喜欢的铁手。
冷血喜欢的那种温厚与坚定。
第178章 第 63 章
七炎会门外长街,身着铁甲的军士们列队整齐,守卫森严。
宅内,大厅里,任别空再一次见到了铁手。
还有,冷血。
吩咐下人上了四杯茶,任别空笑盈盈看着对面两人,道:“上一次,也就是贫道在鱼雁山庄被人挟持那一次,铁二捕头曾说,冷四捕头你在别地办案。那案子四爷是办完了吗?怎么有空到这儿来了?”瞅瞅坐在冷血身边的两名少年,“这位小公子和这位小娘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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